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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往事:初恋我们还能再见么

作者: 来源: 发布时间:2009年02月01日 点击数:

  第一章

  妤是个独养女儿。但因父母性格不合,感情不和,她父亲长年在外不回家,母亲喜欢搓麻将、看越剧(绍兴戏),常留住在亲戚家,剩下妤一个人在家。有个钟点工为她做饭、洗衣,她自己上学、回家,和弄堂里比她小的孩子玩玩造房子的游戏(画格为房,用脚踢小石块,在画格的地上比谁能不出格)。幸亏邻居们热心关照,称妤为孩子王,所以她也不觉得孤单。

  有一年夏天,妤的母亲带她去一个干亲家小住,她因而才接触到更多的外人。每天下午洗完澡,妤就和干亲家的一个弟弟、两个妹妹搬个小板凳,坐在弄堂里的树阴下等吃晚饭。妤刚开始没注意,后来发现,只要她一出来,就会有三四个大男生一起从她旁边走过去、走过来,边看她边说笑。妤一点也不理会,因为她一直在教会女中念书,从小学起就在严格的约束和训导下长大。当时她念初一,比同龄的女孩子懂得的更少。她只感到其中有一个男孩总盯着她,想找机会和她说话。可她总是没等他开口就先抱着小板凳回自己的楼里去了。

  暑假很快过去了,妤随母亲回到了自己家。有一天放学回来,走进房间后,见有客在座,原来是那个大男生。她母亲说:“正好,妤回来了,你们随便聊聊吧。我还要出去,有人约我去搓

麻将。”妤的母亲话音刚落,他马上走出门去。妤的母亲跟着也走了,剩下妤一个人。妤以为这下清静了。可是不一会儿,他一个人又回来了。(后来妤才知道,他是听她母亲说要出门,到弄堂口去叫三轮车的。)两个人面对面坐着,话也没有,妤板着个脸,心里烦死他了,恨不得他快点走。

  过了几天,他下午又来了,两个人又面对面静坐着。后来,妤放学回家,先看自家楼门口有没有一辆男跑车。如果有,妤就先到弄堂口的小朋友家躲着,等小朋友告诉她那辆跑车不在了,她才回自己家去。

  冬去春来。有一天妤的母亲说她了:“为什么他一来你就板着脸,话也没有一句?”母亲说,他这孩子很灵巧,知道她要出去,马上到弄堂口把三轮车替她叫好了。他告诉妤的母亲,一开始他是和别人打赌,看谁先认识妤,后来他哥哥、弟弟对妤印象都很好,连他父母也听说了,都想见见妤。母亲说:“你就去他家玩玩好了。”

  这样,有一天,妤去了他家,见到了他的父母。他们确实很喜欢妤,使她一点也不拘束。

  第二章

  妤上高中那年,他参军了,录取在航空院校,来电话约妤去他家。妤去时,他们全家人都在,当吃完晚饭从一楼吃饭间走到二楼客厅后,他父亲把妤领到一个小房间,指着挂在墙上的一幅他父母的合影大照片,对妤说:“以后这地方就会换成你俩的合影了!”

  回到客厅,他母亲催他:“还不快跟小妤到你自己房间去说说话!”他领妤上三楼,他的兄弟们还在一旁取笑说:“一打手绢够不够?!”

  妤记得她跟他上了三楼他的房间,没说什么,要用手绢干什么?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分了手。

  后来,他自己在信里告诉妤,他的指导员只同意他跟妤来往,因为他有些信件中印上了口红的唇印,太不像话,只有妤本本分分。

  那年妤考上了大学,在离沪赴外地报到前,妤去向他母亲辞别。他母亲高兴地把手中正在编织,还没有织到足够长度的一条大围巾马上收了针送给妤。那是一条蓝色细毛线织的大围巾,花样很别致,看来很费工夫。当时盛行苏联式大围巾,又长又宽,他母亲已织成了三分之二,妤去跟她告别,她马上收针割爱于妤了。这条围巾,妤一直珍藏着,从进大学到大学毕业,从开始工作到退休,历经磨难、变迁,从南到北,忽上忽下,她始终没有用过一次、戴过一回,因为那是他母亲对她的深情厚爱,温暖了当时似懂非懂的她——为了他母亲,她愿意进那家门。

  第三章

  妤上大学期间,不幸的消息接踵而至。先是他因为家庭出身、社会关系而不能留在航校,后来是他父亲被隔离审查……最不幸的是他母亲突然发病去世,幸亏他当时在家,料理了后事。妤当时在校,让她家里送了花圈表示哀悼。花圈放在他母亲的照片旁边,伴她走好。

  他不甘心被退原地,又考取了外地一所大学,在山东济南。(注1)

  暑假期间,妤回去探望他家,只有他弟弟和在他家帮佣多年的忠心阿姨守着一栋三层小楼。(注2)阿姨把他母亲的一张大照片交给妤作为留念。妤把它视为亲人,与它结伴同行,还不能让外人发现,因为照片中的他母亲是如此端庄、华贵、美丽、亲切,绝非劳动妇女的形象,在当时如果被别人看见,肯定是要惹祸的。但是妤可以听从自己母亲的规劝,把其他许许多多的照片一一烧毁,惟独他母亲的照片她想方设法夹在旧衣服里,压在箱子底层,保存了下来。30多年后,妤向他弟弟打听他父母亲的墓地,想借回沪之际去祭拜他们,但他弟弟没有复信,她想再问,怕他弟弟有难处,因为这么多年的动荡、变故,怕是他弟弟也无从得知了,再去打听岂不是刺伤亲人之心?沉默吧。妤把大照片寄给了他弟弟,因为她估计他们家中一定不会还保存着他母亲这么完美的留影。

  第四章

  在妤考取大学要离沪去外地报到时,他去火车站送别。他的同班同学、平时称兄道弟的四兄弟之一的捷也去该地报到。虽不在同一大学,但毕竟是在一地,他当面托付捷照应她。就这样她和捷认识了。

  第二年暑假来临,她要回沪看母亲,这时已在济南上大学的他在信中说,准备在车站接她下车,让她在济南玩两天,再签票回沪。她兴奋得上了火车就抢了个靠窗的座位,还拜托身旁的一位老伯伯到时候从车窗口把她的一只小皮箱递下去给她,因为她要在济南下车,有人接她,可车厢里实在太挤,停车时间又短。

  车到济南,她在窗口见到了他,正准备站起来下车,只见他从窗口递进来一篓香蕉,然后退回线内向她招手微笑致意,似乎在说什么,但她一点也听不见。

  就这样火车移动了,他只是在人群中看着火车驰去。

  她木然坐了下来,伤心、失望地抬头看着那只小皮箱,它在行李架上早就做好了准备。说好了的,怎么就变卦了呢?

  他事后在信中既没有提起,也不作任何解释;而她不爱问,但这却是忘不了的伤心事,抹不去的阴云。

  第五章

  捷受他之托,不时地来约她出去走走。闲聊中提到他是他们四兄弟中的大哥,女朋友一大堆,大家原来还真不知道大哥有她这么一个女朋友。联想起以往的种种,她给他写了封信,表示她不想再继续和他交往,而想和捷来往,因为捷没有一个女朋友。

  假如当时他能来封信告诉她,虽然他有许许多多的女朋友,但惟独她才是他心中所爱,那也许一切都会是另外一个结局。然而等来的不是他的信,却是他父亲的。信中描述:树上有一只鸟巢,巢中的大鸟为了哺育5只小鸟幸福地成长,曾做了一些不好的事情,因而受到惩罚,弄得巢破鸟散,但这都是大鸟的过错,不要去嫌弃小鸟……她给他父亲回了封信,说明不是因为他父亲,而是他本人。(注3)以后他父亲再也没来过信,他也只字全无。

  大学毕业,服从全国分配,她和捷不在一地,虽常通信,但她追崇女子也应有事业心,不想过早订终身。但是她母亲一封封地来信,埋怨她翅膀硬了只顾自己飞,又抱怨和她父亲无法生活在一起。这时的她只有一个想法:如果牺牲自己的追求能换来一家的太平,那也值得一试。因此她做出了一个决定:谁能同意结婚后接她母亲同住,她就答应跟谁结婚。当时捷能马上要到房子,而且同意婚后接她母亲去住,她可以回单位去工作。于是,闪电一样地,她和捷结婚了。

  第六章

  因为时局的变化,工程下马了。(注4)一天下午,在破败的工地上,接到处里来的电话,说她有一个哥哥从山东来看她,只有一夜可停留,叫她马上去见一面。她立即意识到那是他,因为她没有亲哥哥,又是从山东来的,只能是他。

  她见到他是那么地惊喜,想请他去最大的餐厅吃西餐。但急忙赶到市里来,工作服也没顾上换,钱也没带够,只好临时问过去宿舍旁边的邻居借了点来请客。可最难以忘怀的是,当他们在市里面见到时,天色已黑。他明天要走,他们只好以兄妹关系投宿在一家小客栈。不可思议的是,他和她居然各占一席铺,没有叙旧。妤记得很清楚,他就是看着她,相对无语,就像当年在上海弄堂的老楼里一样。她大概是奔走太累,后来倒下就睡了,一点也没有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相见。

  第二天,用完西餐,就从此天各一方。

  第七章

  和捷结婚这三年中,真正生活在一起也只不过半年。婚假完了就走,两地工作不在一起,她母亲一直跟随着捷,她只有一年一次的探亲假可以和捷见个面,感情没有升温,误会和矛盾却不断增加。(注5)终于捷搬回集体宿舍去住,说是嫌孩子哭闹睡不好,但是留给她的一张字条上写着:“要我,还是要你妈,由你决定。”她去求捷忍耐几年,因为她母亲上了年纪,而她和捷毕竟还年轻。可捷坚决不回家中住。天气渐凉,她只好送厚衣、厚被给捷,却被自己的母亲冷嘲热讽。她想她不能为了自己不顾母亲,那样等于把母亲往绝路上推。无可奈何之下,她选择了和母亲过,和捷

离婚。为了不使孩子遭受她童年的苦,她自愿抚养孩子,让孩子改姓她的姓,不要捷一分钱,从此不相往来。

  她把生活想得太简单了,认为只要靠自己努力,养活老人、带大孩子,自己一个人也能行。她把从书中看到的一句话作为座右铭:“一个人要学会在眼泪中寻找快乐。”人们认为她很快活,很幸福,只是家中只有母亲和孩子,可当时两地分居不在一起的家庭太普遍了,谁也不会去注意她要独自和命运抗争。

  尾声

  她想找他,但他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外县教书,学校地址一变再变,而且听说已经结婚成家,她已不便再多说什么,就保持沉默吧。

  奇怪的是,好多年了,她常会做同样的梦,梦中反复地出现同样的内容:有时是想坐电车去他家,去见他母亲,告诉他母亲自己现在的境况;有时是在查通信录,可上面就是没有他家的电话号码,她还埋怨自己当时怎么就不记下来;还有时竟梦见他出现在眼前,好像还在等着她,她多么想让他知道她心里的感受,想问清楚,弄明白,他们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她觉得对不起他母亲和父亲,特别是他的母亲。

  50多年过去了,她当年与命运抗争的勇气和决心丝毫不剩,只留下一个想法: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她还想找他,但连他弟弟的电话号码也变了,无从打听到他现在究竟在何地。

  初恋情人,你在哪里,这辈子还能再见一面吗?她在祈问上天……

  注释

  (1)1949、1950年,政府号召年轻人追求进步,很多资产阶级家庭出身的青年也参军、报考军校。1951年,政审严格,这些人又被清退。当时在南京的华东军政大学有个人,已参加政治训练班了,因为一个同学的“社会关系复杂”,被降为文职。他被退回上海,怕受歧视,又考取了外地的非军事院校,好离开上海。

  (2)当时资产阶级家庭出身的子女都想摆脱“旧家庭”,积极要求进步。他家的几个孩子也想靠自己,出去了。

  (3)当时她还根本不清楚他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4)因为中苏交恶,苏联专家撤离。后来,妤转行改做别的工作了。

  (5)捷和妤的误会、矛盾是妤的母亲引起的。母亲是上海滩的旧太太,不是能吃苦的,平时打打

麻将,不高兴了不太省事。几十年后,母亲甚至影响了妤的儿子儿媳的夫妻感情。

  后记

  先是收到钟妤的一封挂号信。

  钟妤的字工整娟秀。

  钟妤的信沉静沉郁。

  信是这样开头的:“尊敬的左元,我是《周末》的忠诚的读者,您的版面更屡屡使我的好友妤和我从心底里掀起不平静的波澜。我的好友现年七十,她不想让心中的秘密就这样不为人知地与她一起离开世界,而对方竟然一无所知,甚至一直对她存有误会。”

  一看而知,妤就是她,她就是妤。

  我给她打电话,要了解一些背景,要消除一些疑问。

  她的声音澄澈。

  她的语速平缓。

  她的话语安详。

  但是我感觉沉重,反应迟钝,记录零碎而凌乱。

  她说,妤过不了多少时间了,要入土了。她就是想弄弄明白,她和他究竟是一种什么感情,他是因为他妈妈喜欢她而喜欢呢,还是他自己心里确实有过那种感情,又或者只是觉得这个女孩不错,但不是他所爱的。

  她说,如果他真的爱妤,倒是对不起他了,因为别人总是说他有一大帮女朋友,他自己也那么说。但妤不爱问,他也不爱说。否则,结局可能不是这样。尽管有她妈在中间,但他很灵活,会拍她妈马屁。

  她说,妤不要让他以为她见异思迁,跟他的同学好了,主要是他本人没有表示,她不是嫌他。虽然她觉得对方应该功课好,人品好,他不是这样的,但她也挑不出他什么不好,他就是很“海派”,有点“飞”(阿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