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次离开又回来,我始终没有勇气走近那个小小的茶座。
有些东西只能远远地凝望,我不能,把一生的幸福交给它牵引……
(一)
彼时为了读书安静,我借住在青云路,一栋旧式阁楼的二层,狭小的房间仅容下一张小床,两个书柜。盛夏夜,你常会从你的学校如约而来,然后我们穿过两条街去一家露天茶座,喝两元一杯的清茶,一直坐到打烊。
那家茶座没有名字,我们喝的茶也没有名字。在记忆中恒久清香的,是你满月一样的笑颜,点缀着我们的似水年华。
我们都是学物理的,我们都知道,没有永恒不变的事物,但我总在想,假如不遇见苏菲,我们是否会一直这样下去?一直这样下去该有多好。
(二)
苏菲遇见我时,不知道我有一位美丽女友。她所做的只是向站在图书馆门口的我问路。那一天风很大,衣袂在风中飘动,我忽然有冲动,说:“第三教学楼不远,我带你去。”
苏菲体态娇小,一头蓬松的金发在阳光下很耀眼。她刚进学校,对一切都不熟悉,而我因为读研已经呆了六年,年龄和经历的错位,反而使得我们有话可谈。很久以后,重提起初相遇时的说话,她居然字字句句都记得,那时我方察觉到女人的可怕。我对她说的,说过就忘怀了。在那样的年纪,谁不会说些讨异性欢喜的话呢。
林是跟我关系最铁的哥们。他比我高一届,毕业时,我去他寝室帮忙收捡东西,他突然倒在床上,哭了起来。我没打断他,点了一根烟,徐徐地吐着烟圈儿看着他。过了许久,我说:“其实我见过那个女孩儿,挺漂亮的,但是没有内涵,跟你不配,分了也好。”
林说:“前年这个时候我跟她一起看烟花;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吻了她;今天我看见她和那个小子在一起,就因为他爸是管分配的!”
林说:“千万别相信爱情,要相信你自己!”
毕业生离开后校园恢复为一潭死水。暑假到了,家境好的学生计划着去旅游。我们报名参加了英语补习班,在一次冗长的听力练习过后,我想起林,一阵说不出的惶恐攫住了我的心。
我碰碰你的手,做了个“出去”的表情,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教室。你也从一片哗然声中走了出来。
在我们相处的那短暂的岁月中,每次我离开既定的轨道,你总会坚定不移地跟上来,我知道这是因为年轻,只有年轻人才会像我那么张狂,像你那样单纯地信仰一个人,一种情感。
我牵着你的手来到楼顶,在这荒凉的灰色天空下,深深吻你。
(三)
那一年的夏天似乎分外漫长,像所有戏剧化的小说一样,你GRE考了极高的分数,而我考砸了。你把成绩单锁进抽屉,把钥匙放在我的手心里。
“为什么这么做?”
“我不想出国,如果国外没有你。”
“假如我一直考不取呢?”
“那就等将来咱们有了孩子,让他来实现这个梦想。”
你的眼神如同月光般清澈,一直照到我心里最自私最阴暗的角落。我开始发抖。我不能告诉你,我想出国并非只为了和你拥有一个幸福的家。
新学期开始后,我逃掉了2/3的课程,白天窝在同学的寝室里打牌,晚上去校外的网吧通宵打游戏。
你找到我,在空气混浊不堪的机房里,你哭了。
“你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告诉我好不好?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
我慢慢将眼光移向你,像那位著名的犬儒主义者一样冷漠地微笑着,“我只想请你站开点,你挡住我的光线了。”
整个网吧依然充斥着各种嘈杂古怪的声响。我第一次强烈地感觉自己是多么渺小,多么微不足道。你呢?
(四)
“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几天之后,苏菲对我说了一模一样的话。当然,是用英语。
那是一个秋日的傍晚,校园里放着那时流行的克莱德曼的钢琴曲,我和她在一条林荫道上散步。
这条小道俗称“情人道”,道旁紧密植种的树木有一人多高,从深红或金黄的叶子上方望出去,可以看见湛蓝的天空和雪白的方塔顶。
“其实我一直想去美国读书。”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了,这句话太直接,太不加掩饰,我本该说得婉转些。
“这有什么难的。”苏菲笑得很灿烂,“我可以借钱给你当学费,这样你就不用辛苦考试挣奖学金了。等你拿到学位以后再赚钱还我。只不过……”苏菲停顿了一下,我仿佛听见血液倒流的声音。
“只不过什么?”
“你确定要去美国?那可是个竞争异常残酷的地方。”
“有你帮我不是吗?”我笑了笑,“你是我的精神支柱。”
“其实我可以为你做得更多。”苏菲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我沉默。
不知为什么,每次看到苏菲令人眩目的金色头发,我都会想起一系列跟太阳有关的东西,那是跟你所象征的宁静月色截然不同的。
想起故乡的黄昏,明灿灿的日头落到山那边去了,爹收起犁铧,喘着粗气在山路上走,一阵又一阵的冷风吹过,我发现爹的背更驼了。
“不读到最好就别回来!”这是爹在庆祝我考上中学的谢师宴上,直着喉咙对我吼出来的一句话,我领了这句话后,就朝着山外太阳升起的方向出发了。
这一切的一切,我从未对你提起过,我想你是不会了解的。而苏菲,她不需要懂。我把手放在她腰间,她幸福而满足地靠在我肩上。一切就是如此简单。
(五)
我另租了房子,比原先更破旧,租金也更贵。苏菲要帮我找好一点儿的,我拒绝了。在出国之前我要保持自己的纯洁——这是个奇怪的想法,但它令我稍感心安。
没有你的夜晚很寂寞,推开窗子望出去,月亮依旧那么大、那么美,像银盘一样,而我已经没有器皿可以盛下它,连一个小小的茶杯都没有。
某天夜里,我习惯性地望向窗外,看见老槐树下有一个月白衫子的身影。
“小欢!”我大声喊,没有应答。
我以最快的速度冲下楼,那身影已消失了。整个夜晚我都翻来覆去地想:是不是你?
是不是你呢?假如你真的来见我一面,是否可以挽住时间的缰绳,将我们的命运改写?
经历了无数个不眠之夜后,我终于鼓起勇气,到我们以前常去的那家露天茶座等你。月色依旧姣好,只是我再没有喝茶的心情了。从7点到11点,我每天等足4个小时。连续几天后,我遇上了你的好朋友于。
“小欢不会来了,”她很干脆地告诉我,“她已经辍学了。”
“为什么?”我惊异地问。
“为什么?问你自己吧。”她气呼呼地丢下一句话,转身就想走。
“你给我说清楚!”我急了,用力捏住她的手腕。
她抚了一下头发,双目炯炯地直视我,“你应该知道,在校大学生怀孕,要受处分的吧。”
我呆住了。她还继续以一种不依不饶的口气说:“本来我们劝她,悄悄打掉就没事了。可她犯起糊涂来,谁都拉不住,她说宁可不毕业了,也要把孩子生下来。”
“她现在去了哪里?”我木然。
“是回了自己家还是去了亲戚家就不知道了。”
这是我所知道关于你的最后的消息。像多年以后一首歌里唱的:“后来怎么消失去,从此不再有任何音讯,我是怎么能让你死心离去……”
记得拿到签证的那一天,我和苏菲在留学生楼的房间里疯狂亲热,忽然一声婴儿的啼哭传入我脑海,只有我能听见,我确信那是我的孩子,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被冠上别人的姓氏,刹那间我的左胸感到一阵尖锐的刺痛。
(六)
数年后我在回国的班机上邂逅了林,他已是国内小有名气的年轻企业家。提及往事,他以轻描淡写的口吻告诉我,事业获得成功后他便设法追回了大学时的女友。他微笑着下了结论:“只要有钱和权力,什么都可以追得回。”
我亦只是沉默。
也许加州的月色和中国的并没什么不同,只是我再也找不到那个陪我喝茶的人了。
少年时心愿无限大,茶杯里就能装下金乌玉兔,年岁渐长后才发觉,所装下的不过是当时的心情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