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叶全新
见到吴梅(化名)时，我很吃惊，“是不是搞错了？我采访的是一个离婚女人啊。”吴梅坦然地说，她就是那个离婚的女人。可是在我看来，她更像个女孩，光滑的前额，乌黑油亮的头发扎了一个马尾辫，耳边有一绺卷发；眼睛明亮清纯，带着发自内心的微笑；稍尖的下巴让她的脸更加俏丽动人；将近一米七的个子又让她走动如风。
“唉，你这么漂亮，什么样的男人会跟你离婚呢？”
吴梅马上说，离婚前她不是这样的，从来不修饰自己，现在已经变了一个人。问她是不是离婚一年多还住在前夫家里？她证实说：“是的，离婚后，我和儿子就住到婆婆家里了。婆婆说，儿子要离婚，我们要媳妇！”
这倒是件新鲜事。漂亮的吴梅为什么会离婚，离婚后为什么依旧孝顺公婆？公公婆婆又为什么不要儿子要媳妇？
一个普通的离婚故事，却藏着三代人的深情。
年轻的吴梅单纯真诚，开朗热情，无论是上大学还是参加工作，她到哪里都给别人带来快乐。到单位工作不久，有人给她介绍男朋友，吴梅没想到的是，其中一位介绍人就是她未来的婆婆——
是婆婆先看上了我，她托同事把她的儿子介绍给我，让我走进了她的家。我想书香门第的孩子一定是好的，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更喜欢了，他很英俊，高高大大的，很酷很有型的那种。我对他一见钟情，但他喜欢我有多少，究竟有没有爱过我，这至今都是问号。因为我是他妈妈介绍给他的，而他自己从小并不在这个家庭里长大，这对他后来性格的形成有很大的影响。我觉得，爸爸妈妈有时也不一定了解自己的儿子。
我们谈恋爱时，就出现过一些不和谐。比如他不会体贴人，天下雨他自己打伞自己走，不会管我淋没淋雨，我很不高兴，他也不理会。我同室女友的男朋友经常送水果来，我撒娇地对说：“你看看人家一箱箱水果送来，你没有送过哦！”谁知他冷冰冰地说：“你不要老是把我和别人比，别人做到的我不一定做到，我做到的别人也不一定做到。”可是我不知道他到底做到过什么？他在家里也不帮父母做事，老爸年纪那么大，还要扛煤气买米，儿子什么也不干。
2005年10月，有一天他忽然问我：“我们结婚几年？”我想想儿子6岁了，回答他说：“7年”。他又问：“那你知不知道7年之痒？”我说知道呀，接着反问他：“这跟我们有关系吗？”
他冷静而认真地看着我说：“我们离婚吧，我找到真爱了”。
我一下子傻了，“哗”一声就哭起来了。真的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我们也没吵过也没闹过，虽然他早就是冷冷的，我也没想到他会要离婚。
他很坦白，爱上了别的女人，并不像很多男人那样死瞒硬赖。他是那种思想很前卫的现代人，只为自己考虑。他给儿子买的衣物可以数出来，他会花一千块钱给自己买一件衣，却不会给妈妈买一件。他要离婚我当然坚决不肯，儿子这么小，两位老人视孙子如命，离婚拆了这个家，不是要了老小一家人的命吗？当时他见我哭得伤心，便说算了，就当我没说。
接着我不小心怀孕了，在医院检查出来要做流产，我想让他到医院来陪我。却收到他一条短信：我们还是友好分手吧。在那样的情境下，他竟然能提出分手，我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那么，他爱上的女人是谁呢？比我漂亮年轻吗？其实那个女人我认识，我知道他们是车友，经常在一起玩车。给你描述一下吧，那女人是开车族，比我小两岁，头发长长的，个子比我还高，服装很酷，穿短裤马靴，非常时尚。而那时的我跟现在完全不一样，那时我变得像个黄脸婆，回到家就穿婆婆衫，从没想过打扮自己。有一次我买了一副耳环，戴上后让他看漂不漂亮，他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把脸凑在他眼前直晃，他根本不看我，眼睛没有离开过电视机。
我决定去找那女人。我约了她之后，老公发来短信阻止：“你要不去找她，我可能还会回到原点”。但我还是去找了，现在我觉得很蠢，为什么我没有听他的话呢？我当时以为自己是正义的化身吧，其实女人的力量并不来自她自身，而是来自对男人的信任和尊重。我没有尊重他的要求。
我们见面后，我才知道自己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她坐在那里，从头到尾面无表情，仅此一点就十分厉害，反而是我像做错了事的孩子。听了我诉说，她反问：“跟我有关系吗？”她又说：“我有我的生活，他有他的生活，请你尊重他的选择。”我问她能不能离开我丈夫？她的回答是：“不知道”。
他们的关系可能有好几年了，有一次丈夫出差，晚上我突然收到他一条短信：“好想好想听到你的声音”。 这是怎么回事？我第一反应是他生病了，因为他从来没有这么温存地跟我说过话。我马上给他打电话，他在那里也愣了一下，然后说没事，是想我了。那天晚上我还很开心，后来才明白，他是把短信发错了。
他的冷漠曾令我十分忧伤。有一年我们俩和他的车友一起开车去甘肃旅行。他的车友带着女友，我很惊讶地问丈夫“他怎么又换了一个？”丈夫说我大惊小怪。一路上那两口子极其亲密，吃饭时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打打笑笑不停地闹。但我们这真正的两口子却像两个陌生人，很平淡，我还自我安慰在心里说：我们是老夫老妻了。路上有很多次，我想伸手摸摸他的脸，都被他拒人千里的神情挡住了。
我去见过丈夫的女友后，再次表示不会和他离婚。他便和我分居，搬到家里一间小屋去住，每天晚上回到小屋就反锁上门，不让我们进去。儿子困惑地问我：“妈妈，爸爸为什么不要我们？”
谁能回答一个6岁孩子的问题？
而我，一个刚刚30岁，从没想过会失去家庭的女人，谁能解决我的问题？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让我下了离婚的决心，我突然意识到，女人失去爱不能失去自尊。
那是冬天放寒假的时候，他已独自住到我们另一套房子里。我希望他关心关心儿子，有一天给他打电话，说我周末有个会议，问他把儿子放哪里，他说你爱放哪就放哪。我一生气就说，放到那个女的那里好不好？他说：“我跟她不来往了。”我听了还信以为真，心里很高兴，我是最容易相信人的。
第二天下大雪，我坐一位女友的车，一起带孩子去滑冰。真是天意啊，怎能这么巧呢？车经过他的公寓时，我看到他的车正开出来，就在我们车的前面，弯过去的刹那，我看见前排座位上有个女人。这时正在一个路口，红灯亮了，我们的车停在他的后面。我拉开车门跑下去，啪啪敲他的车窗，他一看是我也大惊。“我和儿子就在后面车上，你不是说和她分手了吗？”我一边说一边哭，车门拉开了，我扑进车里去拉那女人的长发……我朋友跑来把我拉开，拖进了她的车，车上我儿子也在大哭，可是他爸爸这时竟一溜烟地开车走了，他居然不下车来看看儿子！
这是我做过的唯一一件没有风度的事，我毕竟是女人，是孩子的妈妈呀。这件事也使我非常震动，我想他的心真的走了。那天我打开电脑，头一回查他的照片文件，发现里面有很多他和那个女人的合影，搂着肩很亲热，我看着看着就哭了。
我开始反思自己的错，想起有两件事可能让他很失望。
他经常玩得很晚才回家，我说过多次等过多次都不改，有一天我就反锁了房间门。他回来打不开，我等了一会没动静，开门一看他走了！原本只想撒撒娇，让他叫几声就开的嘛，谁知他这么臭硬的脾气，连吭都不吭一声；还有一件事是在非典时期。他在北方出差回来，为了儿子的安全，公婆和我商量让他先住到另外的房子里，观察几天，我每天去给他送饭。没想到这件事让他非常生气、激怒，他说你作为一个妻子，竟然不相信我，竟然不要我回家！
这次的隔离事件，可能使他本来已经冷漠的感情又一次降温了吧。可是如果我们换位的话，我会很乐意这样做并且会主动要求，难道为了全家人的健康，不值得这么做吗？
那天我想了很多，很久。外面的地上在结冰，我想我的婚姻也已经结冰了。
这天晚上他回来，我走到他的房间里，冷静地对他说：“你要走一个人走开，儿子、房子、东西我都要。”他很意外：“这是你说的哦，现在你可以走了！”我便走出去。一会儿，听到他在砸东西，大声地叫“反正不是我的了，反正不是我的了！”我和儿子吓得抱在一起哭。这一夜，他把我们房子里的东西能砸的都砸了。
婚姻是男人和女人的另一个生命，这生命有时候非常顽强，有时又非常脆弱，但它不是说结束就能结束的。而且结束一个生命就像诞生一个生命一样，必须经过许多次的阵痛，只是这回阵痛的底色是黑色的。吴梅说在他们的婚姻彻底结束之前，在那种叫人冷彻肺腑的冷战期，他们俩的武器是手机短信。吴梅保留着那些短信，就像在她心里始终保留着那段生命一样。
这些短信真实地再现了婚姻战场的一角，吴梅希望能摘录发表某一天的短信大战——
女：你为什么生气砸东西，不是说可以为她抛弃一切吗？
男：你一定要我恩断义绝吗？你这样做自己安心吗？你真狠。
女：到底谁狠？背弃我还在别人面前说我的不是，亲生儿子也不理，口口声声说这个家你出了多少钱，就看不到我为这个家付出什么？
男：那你要报复吗？一定要所有人活在痛苦中？
女：我没有报复，要报复我就到她单位，到她家，我觉得没有意思，她很可悲可怜，我只是为儿子和自己争取公道。
男：我知道是我不对，对不起你，但看在以前的日子，放彼此一条生路吧。
女：好的，当她的面向我道歉吧，让她知道我们曾经拥有爱。还要承认自己第三者的身份，是不道德的。我从和她的谈话中感觉到她认为此事与她无关，好像我们的婚姻不是建立在感情基础上的，你觉得这样公平吗？还有你说要儿子，到时还不是扔在爷爷奶奶家，这对他们公平吗？你要做一个好爸爸，好好考虑儿子今后怎么办？你不能总是自私地为自己考虑，总想着为自己活，你为亲人带来幸福了吗？
男：我早就说过了，这些全部取决于你，早点解决对大家都好。
女：居然你把责任推在我身上？不是你的错？你不对大家有个说法，自己不勇敢面对还说取决于我，你觉得离婚后你就能坦然面对家人吗？起码儿子长大后知道真相不会原谅你。
男：是的，我可以面对，你到底要怎么样？
女：我只求内心平静，不想失去我应拥有的一切，我认为自己并没有错，凭什么要我承担后果？要走你就走，我不会再拦你，不会再留恋你，已经不值得。
男：那选个时间去办手续吧？我答应你的要求，只要可以。请原谅我。
女：那现在你的样子表现出丝毫的愧疚了么？这段时间儿子和你日益冷落，老妈和我把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光了，老爸也不想再管你的事，你一错再错，好好的家转眼拆散，这就是你为真爱付出的代价吗？
男：你到底要怎样？
女：首先你和她要向我道歉，澄清事实，这样对我才有个交代。
男：人生的路是自己走出来的，为什么不给你自己一个机会？要活在无尽的怨恨中？希望有一天你能明白，有些东西既然离去了就让大家留下美好的回忆。
女：想起你做的事说的谎言，我就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能美好吗？
男：你到底想说什么？既然恶心，干吗不爽快一点？我真的搞不懂你，漫骂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你别忘了那天晚上说的话，你才应该勇敢面对，先签协议离婚。你以为这样赖着就幸福了？你对别人和自己太残酷，希望你是一个高尚的人，如果名分对你如此重要，你就坚持吧，如果你心安理得。
女：好笑，你以为我会赖着你吗？没有你我会活得更好！再说我也没做错事，做人坦然也心安，只有那种抛弃妻子的人才会一辈子受到良心的谴责。
男：我全明白。你说得不错，是我对不起你，你有什么具体要求请提出吧。
女：我不是说了吗？先当面道歉，然后就为她抛弃一切吧，如果她还爱你，那才是真爱呢。如果能做到，我就祝福你们。
男：如果做不到呢？
女：那你说该怎么办？
男：现在的问题是钱吗？那全给你，可以吗？
女：多少钱能弥补？你口口声声说自己也是有感情的，你给儿子造成的伤害这辈子都没办法弥补。你站在我的角度想想，我为你生了健康的儿子，尽全力养育他，为了我们的将来努力工作，可是换来的是什么？老公有外遇，这么好的儿子，你却要抛弃我们，做人不是这样做的。
……
……
最终，在已经变质的婚姻情感中，“语言”成了最苍白的东西。
吴梅结婚后并不住在婆婆家里，只是每天回去吃饭。吴梅离婚后，她婆婆把媳妇、孙子接回了家。说到婆婆，吴梅的眼里有泪花闪动。
对我来说，离婚的痛苦更多的是愤怒，而愤怒能给人力量。但对我公公婆婆就不一样了，他们除了难受还是难受，而且永远无法解脱。婆婆说为了我们，她把一辈子的泪都流光了。
年轻人离婚，谁受到的打击最大？谁受到的伤害最深？不是当事人，是他们的父母。是我的公公婆婆，我真是为他们心疼。这么多年来，是我们母子天天给老爸老妈带去快乐和笑声，爷爷从外面一进门，我儿子就会拿着拖鞋蹲在地下让爷爷穿；我进门就喊：“老爸、老妈”，永远也不会改的，他们对我这个媳妇一直像对女儿一样，在我心里，他们永远都是我的父母。
我的儿子又漂亮又聪明，人见人爱，爷爷奶奶更是当做宝中之宝，我怎能让这两代人分开？这也是我一直不同意离婚的重要原因。
为了挽救我们的婚姻，公公婆婆做了所有的努力。我的公公德高望重，他多次找儿子谈话，还给他写了一封万言信，在信中回忆过去描绘将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可是他儿子问父亲：“是你们跟她过一辈子还是我跟她过一辈子？”那么媳妇哪里不好？“她太好了，但是我不爱了。”做父亲的说，没有爱还有责任，儿子说：“爱情都没有了，还有什么责任？”
两代人根本谈不到一起。于是我婆婆像我一样，去求那个女人。我婆婆是很能干、很时尚的，思想非常开明，她给那个女人写了一封信，还发过“伊妹儿”，希望她退出这个婚姻战场。婆婆还给她打电话，那女人在电话中说：“阿姨呀，说分手说过多少次都没法分，你不知道，你儿子多少可怜啊……”
原来我的丈夫对她说，从来没有爱过我，结婚那天就不愿意不开心。他完全在说假话，我们恋爱结婚曾经非常开心，非常快乐，他欺骗另一个女孩，我觉得是对我的不公平。但是，所谓的爱情，它公平过吗？
公公婆婆在一切努力均告失败之后，最后对儿子说：“你要是离婚，我们就没有你这个儿子，我们要这个媳妇。”
他们实践了诺言，不要儿子要媳妇。他们把我们母子接回家，三代人相依为命，我们非常和谐非常安宁地生活在一起。有时候我很想感谢前夫，是他要离婚，让我重新找到自己的价值；也感谢他让我生了这么一个好儿子，并且把儿子留给了我。有一天我问儿子：“妈妈给你找个新爸爸，好吗？”儿子拍手说好，然后他非常担心地说：“可是很难找哎，因为别人的爸爸都有老婆哎！”孩子的话让我又想笑又想哭……
离婚一年多了，婆婆真的为我着急。她要我到外面去结交新朋友，要给我做参谋物色男朋友。有一天，婆婆说：“你今后要是找到合适的人结婚了，我想要你们还住在这里，行不行？这里永远是你的家。”她说这话的时候，眼里有泪，我也哭了，知道婆婆是真心疼爱我，舍不得我带走孩子……
但是，他怎么办呢？他毕竟是老爸老妈的儿子呀，我不走，他也不能回来，这对他也是不公平的。可是我怎么能走？我又往哪里走？
生活怎么变得这样艰难？我们到底少了什么？
可是总有一天，我不得不开始自己的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