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榛生
我连忙感激地接过那皮带,那简直不是皮带,而是一个少女十五岁时的全部自尊心。
我从此认定阿蔡是好人———兰花一样的娇嫩好人。
军训
高中军训的第一天。
一大群女生站了一个小时的军姿后,发现教官不见了。于是有人带头坐在地上,还把军装脱了,露出里面佐丹奴的小可爱T-shirt。那是1993年,佐丹奴在我们那个小城市只有一家分店,衣服的价格贵得惊人。人类就是这点不好,爱虚荣,于是这店子和店子门口的服务生拍手大喊“欢迎光临”一起,成了我们这群少男少女梦想的标志。而我,面对正向我缓缓移动过来的佐丹奴,不仅行了一场注目礼,还倒抽了一口凉气。
等到真正注意到衣服的主人,我又露出了放心的神色,啧啧,真够胖的一个胖子,穿得再好,也只能是一个胖子。我为我恶毒的想法汗颜了,然后,我看到这胖子一屁股坐在我旁边,地面发生了微小的震动,她对我说:“你也把军装脱了吧,多热啊。”
我迟迟疑疑还没动手,就在这时,教官忽然出现了,他把我们臭骂一顿之后,毅然决定罚站一小时。
当然,除了我。
事后有人说我是叛徒,还带头不理我。这人就是怂恿我脱军装的胖子,她的大名叫蔡芭,小名叫小芭。后来她的名字陆续被改为:菜花,菜头,卷心菜和菜籽油。但是只有我,叫她阿蔡,蔡文姬的蔡。
但是当时,听到她背地里说我是叛徒,我还是气得牙痒痒。再看到她肥大的身躯经过我的视线,我都狠狠瞪她,没好气地打量她。呸,就算穿佐丹奴也像个削皮大冬瓜———我在心里这样形容着她……
军训最后一天是开大会,每个人都要上台和教官握手、道别。轮到我上去之前,我就觉得事有不妙,等到真正提起勇气检查一下,果然,我的皮带断了!
军装的裤子和别的裤子不一样,它阔脚阔腰,一个裤腿可以改一条裙子,就算我想硬撑上去,也没这个实力,那么是否我要提着裤子上场了?我急得流了一脸汗。这时,忽然有人碰碰我,一只白白的手递过来一条仿制蛇皮细腰带,是阿蔡。
“你用完了马上还给我,我还得用呢。”她是不是有点儿幸灾乐祸我不知道,但是她的表情是真诚的。我连忙感激地接过那皮带,那简直不是皮带,而是一个少女十五岁时的全部自尊心。
我从此认定阿蔡是好人———兰花一样的娇嫩好人。可是有两个细节我还是没办法接受:第一,她递给我的那条皮带,根本就没有适合我腰围的孔,我是“扎”着上台的;第二,她根本没必要要求我立刻还她皮带,她腰那么粗,可以不用皮带……这样想时我又为我龌龊的良心检讨了一下。
从此我和阿菜铁上了,我于是知道了关于她的更多。她的爸爸妈妈是老师,这没什么好奇怪的,我爸爸妈妈也是老师。不过,她还有个小姨,是佐丹奴店里的会计,所以她总有打折打得很低的佐丹奴穿,这让我惊讶释然的同时,又妒恨交加了。
柿子
转眼就是一年,这一年里,我也知道了我的好朋友阿蔡的一些优点,一些缺点。阿蔡是好人,没错。下雨时她冲回家给班里没伞的同学拿伞,自己却淋得透湿;天热时她带个自动小风扇,自己还没吹就被人借走,用至电池耗光还给她的时候,她还说,没事儿,不要客气,是真心实意的。
可是,好人也难免会有一些缺点,阿菜的缺点也太突出了,她好色。
每天,我无奈地等她放学一起走,而她慢腾腾自教室出来时,眼睛还盯着班里的帅哥,尤其是陈思远。陈思远样子不错,瘦高但是背还有点驼,不过这不影响他在阿蔡心里的形象,阿蔡说:“陈思远是古今中外第一人。”听她这样说我只能呕吐,没有什么比一个女子的痴心更让人绝望。
不过,阿蔡和陈思远交往得光明正大。她不知有哪种魔力,和任何一个男生都可以称兄道弟,打打杀杀,患难与共,最终结为友邦人氏。我就没这本事,尤其是见到喜欢的男生,我恨不得马上变驼鸟,把头埋在地底下。所以,我佩服阿蔡的交际能力。
阿蔡和陈思远在自习时下五子棋,陈思远输了她让他请客吃柿子。陈思远会做人,拿来三个柿子,我们三人一人一个。柿子肯定有大有小,有生有熟,阿蔡笑微微地问我要哪一个,我知道她的如意算盘,她是想,在一个男生面前,像我这样的人肯定不会主动要最大最熟的。可是我偏偏选了最大最熟的,阿蔡不由得握紧了余下的两只柿子中较大的那一个。从此我知道了,她还贪吃。
地球表面的一个坑
很快我们就毕业了,我自知实力有限,考辽师。她考北大,落榜,还好有第二志愿托住了她,她也进辽师。
报到第一天,她爸爸妈妈,我爸爸妈妈,分别押送着她和我,在校园里到处转。交钱,填表,领饭卡,找寝室,我们就跟在爸爸妈妈身后,玩九连环,跳飞机格,显出不懂事的样子。后来,两家爸妈交流了一下子意见,认为我们根本照顾不好自己,于是又都破例多给了我们几百块零花钱。诡计得逞,我和阿蔡拿着钱好像黑社会的老大抢劫银行之后那样爆发出悚人的狂笑,从此开始了我们的光辉岁月。
那年九月,大连的海边总有个起早练长跑的人,那就是阿蔡。
进了大学后,因为同学当中颇有几个如花美女,阿蔡深受刺激,终于决定下大力气减肥。她是一个有毅力的人,想做的事,一定会做到。她苦心孤诣,一天天消瘦下去,带来的佐丹奴一件一件被淘汰,最后大批大批地变成睡衣,抹布,有几件还送给我,让我贪吃的时候望望,权做警世钟。她怜惜地和衣服们道别:“就算你们不能与我一同缩水,分手时也请不要自暴自弃。”
阿蔡减肥成功后,已经是大二的夏天。
那时学校里来了个摄影师哥哥,四元钱一张拍摄女生们喜爱的朦胧美女照,而且背景以自然景色为主,显得很浪漫。阿蔡疯狂地照了二十多张,因为效果得到肯定,她又各冲洗了一打,然后,她把这上百张照片分别寄给了过去的同学。特意在给陈思远的照片后面,写着:“蔡芭,1997年9月。”耀武扬威呢!
陈思远看到阿蔡的照片一定是震动了,回信非常快。在信里,他亲切又不失礼仪地写道:“得知你暑假不回家,我暑假也不想回家了,大连好玩么?”
阿蔡回信:“大连山美水美人更美。”
我生阿蔡的气,本来,我们的计划是一起到金州玩,然后坐船到青岛,来一个疯狂的暑假之旅。可是陈思远要来了,我成了电灯泡,我当然不高兴。阿蔡看看我,告诉我:“老伴,我不会嫌弃你的!”说时还把我的手紧紧一握,表明我们的友谊将会万年长。
陈思远果然来了,因为他读的是警校,看上去就有一种警察的架式。弄得我和阿蔡两个曾经在英语考试里做过小弊的人几乎不敢抬头。他目光如炬,成熟威武,背似乎也不驼了,和我们客气地说话,问我们诸如学校几个操场,你住几楼,寝室里几人之类的话后,就雷厉风行地要求去游泳。
在星海公园的海岸边我撑把伞坐着,看远处两个人游来游去,游来游去,着实感觉到了孤单。老友阿蔡也许从此芳心有属,不再与我厮混了,忍不住我惆怅起来。不知什么时候,阿蔡轻轻地走到我身旁来,叹口气说:“老了,老了!”
“谁老了?”
“陈思远啊。”
我哈哈大笑,然后阿蔡笑,我们一起笑,陈思远上岸来也笑。由于不知道我们笑的是什么,他笑的声音特别大。
后来阿蔡跟我说,有一些事情就是这样,当时觉得一切完美,等透过一些距离再看,才发现,那其实是再普通不过。就像我们喜欢大海,觉得大海很美,可是跳到太空回望,才发现,所谓大海,不过是地球表面的一个坑。
后记
大学毕业,我到武汉做记者,阿蔡读研去北京。又隔一年,她来参加我的婚礼,身边不知不觉多了一个戴眼镜的男子。男子自我介绍,“我是蔡芭的男朋友,你叫我小球好了。”他笑笑的,神情很纯真。“你别看我瘦瘦小小,但是我是铅球,实心实意的,一点空气都不掺。”阿蔡拧了他一下,这时我才发现,阿蔡在爱他的人身边,学会害羞了。
阿蔡的男朋友叫吕一求,外号就叫小球。阿蔡说他们是经过别人介绍认识的,方式很老土。鬼才信呢。后来又有新说法,是网友。网友也不太可能啊,阿蔡这个好色女,她只爱一眼能看上的帅哥才对。终于,我去北京出差,有机会又与阿蔡谈人生,阿蔡告诉我,是吕一球追求她的。因为考虑到直接告诉我我肯定不会相信,并且一定觉得是她吹牛,所以决定转弯抹角告诉我,没准还能给我一个惊喜。
我推她一把,笑她冒傻气。不过我相信,我的阿蔡是最优秀的。
当天她着雪白裙子,腰间低低系一条璎珞圈,小腿齐整如筷子,她原来可以如此美丽,吕一求没有看走眼。
阿蔡和小球鼓励我,要努力制造小国民:“生个小孩出来给我们玩玩。”她打电话说这句话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五十五,来电显示通话时间刚巧过去了两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