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何楠楠
这是一场持续三年的抗争,一方是没任何背景、只身一人的农村少女,一方是公检法机关、多达十位数的执法人员,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这场斗争的艰难。这个少女身上到底发生了怎样的事情,能惊动如此多执法人员?又是怎样的势力能让这么多执法人员联手对付一个弱势女子?这场斗争,会有一个怎样的结局?
2003年8月-2003年9月
梁坤、张辉、吴媛 事发
2003年8月29日,下午四时,商丘市铁三局家属院某房,吴媛与刚认识不久的梁坤约好在这里见面。进了房间后,她发现,屋里还有另外一名年轻男子,梁坤介绍说,是他的同事,张辉。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本来三人正在边吃饭边聊天,梁坤劝吴媛喝酒,她没喝,几次推托后,梁坤忽然把酒杯一摔,将她粗暴地拖进了卧室……发泄完兽欲后,吴媛还没反应过来,张辉又冲了进来,再次对她实施了强暴。所有这些,不过两个小时。
吴媛的衣服被梁坤扔到了客厅,她想跑,却没有力气,只能用被子裹住自己,用仇恨的目光注视着正在干杯的两人:“流氓,我要去告发你们!”“他爸是人大的,你报警也没用!”这话是梁坤说出来的,吴媛不信,人大的又怎么了?天子犯法还与庶民同罪呢。
8月30日,被囚禁了一晚的吴媛被放了出来,临走前,梁坤、张辉再次恶狠狠警告她:“不许报警,不然杀你全家!”吴媛把这些话转化成了报仇的动力,出了铁三局家属院的门,就找上好友,去了梁园分局报警。当天,张辉、梁坤被抓,二人供述了作案经过,承认对吴媛实施了轮奸。
吴媛,河南省商丘市睢阳区路河乡人,2002年初中毕业后,为资助弟弟读书,辍学来到商丘市,进入一家大酒店做服务员;
梁坤,十八岁,高中毕业后由父亲梁志国托关系安排进商丘市花园管理处,父亲做建材生意,母亲早逝;
张辉,商丘市花园管理处工作人员,二十四岁,父亲张有民是梁园区人大管理科副科长。
当年,才十六岁的吴媛,正当青春逼人,由于梁坤多次光顾她所在酒店,年纪相仿,两人便熟识了起来。当梁坤约她见面时,她才会毫不犹豫地答应。没想到,却走进了火坑。
幸好,梁坤、张辉被公安机关抓了起来,吴媛庆幸自己没被两人吓倒,庆幸自己及时报了案。“爸爸是人大的又怎样?法律是公正的!”十六岁的吴媛这样想着,却没想到,梁坤、张辉被抓并不是事情的终结,而只是个开始。
张有民、王飞、傅强、朱彦波 开端
2003年8月31日,张有民接到梁园区分局电话:“你儿子张辉涉嫌轮奸,已被我们刑事拘留。”张有民,军人出身,1990年转业进了梁园区人大,先后给几任人大主任开车,2000年任管理科副科长,在人大有着极好的人脉关系。
刚接到电话时,张有民不敢相信,确认了几次,才回过神。在他看来,儿子一直很老实,有一个漂亮女友,年底就要结婚,怎会出这事呢?即使十万个不相信,事情也还是发生了,就一个宝贝儿子,他开始思索怎么将儿子弄出来。
张有民找到了同事王飞,联系到该案在公安环节的承办人傅强,并给了一万元钱。傅强指点张有民,说通张辉女友李玉作伪证,证明张辉右肩上的伤是她咬的,而不是在强暴的过程中被吴媛咬的。然后,又安排张辉翻供,反诬吴媛卖淫,因要钱没给才告发。
在梁志国的拜托下,张有民通过傅强找到看守所民警朱彦波,傅强的人情加上梁志国的金钱,让朱彦波与在押嫌疑犯的父亲称兄道弟起来,他先后六次为梁志国父子递纸条,帮助他们串供,同张辉一起反诬吴媛卖淫。
很快,两人在补充侦查阶段“如愿”翻供。可惜,因为始终找不到反诬吴媛卖淫的证据,案件依程序移交到了梁园区检察院。
2003年10月-2004年3月
张有民、梁志国、吴媛 对峙
2004年3月12日,商丘市某酒店,两个中年男人找到了吴媛。他们是梁志国和张有民。
见到吴媛的第一面,张有民是这样说的:“你把我儿子害惨了,你不会有好结果!”吴媛没想到,张有民作为区人大一名干部,自己的儿子把一个少女的清白甚至人生给毁了,他不仅没悔意,不仅不对儿子的行为表示歉意,反而如此嚣张,她一时之间竟无话可说。这时,梁志国站了出来:“小吴,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就不要再追究了吧,他们也是一时糊涂,是我家小坤不对,他还小,也是一时冲动,你就原谅他们吧!要不我们一家给你一万块,你自己做点生意,比给别人打工强啊。你要同意,就去检查机关说当时你是自愿的,你看呢?”
吴媛明白了,他们是想花钱消灾。“我的清白和受到的屈辱能用钱来代替?”刘倩断然拒绝了他们的要求。见软硬都不成,张有民和梁志国悻悻地走了,临走前,张有民留下了一句:“给你钱,你就拿着,要不然后悔的是你。想让我儿子坐牢?没门!法院、检察院的关系我早打通好了,你就等判决吧!”
类似的威胁,吴媛已不是第一次听到了,半年前,梁坤不是也说过同样的话吗?最后还不是被公安局抓起来了?她深信,这只是张有民在发狠,她不信他们真有那种凌驾于法律之上的能耐。
然而,2004年3月27日,吴媛的信心动摇了。
那天,梁园区人民检察院以强奸罪将梁坤、张辉二人起诉到梁园区人民法院,没有认定两人的轮奸环节。这样的消息对吴媛而言,无疑是严重打击,从轮奸到强奸,这之间不止是一个字的改变,更是一个案件性质的根本改变,难道真如张有民所说,他把公检法机关都打通了吗?但如果真打通了,张辉、梁坤也不会被送进法院等待判决啊。
一时之间,吴媛迷茫了。只能耐心等待法院的判决结果。
黑占、黑震东、王洪卫、李杰、李冠伟 暗涌
辛苦活动了数月,张辉还是被移交到了检察院,张有民对此结果十分不满,想要救儿子的心也愈加迫切。情急之中,他想到了一个人———黑占,梁园区人大主任,在商丘是举足轻重的人物。黑占调进人大后,张有民因熟悉人大工作,给刚来上班的黑占带来了很多的帮助,日子久了,两人就成为了称兄道弟的朋友。
作为监督公检法机关执法公正的人大,人大主任的话该是多么具有分量啊,张有民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在张辉、梁坤被移交到检察院当晚,便驱车赶到黑占家,扑通一声跪在了黑占面前,涕泪横流。
见到自己的“兄弟”如此模样,黑占也觉得过意不去,在张有民断断续续讲述完事情经过后,沉默了良久。一边是“情义”,一边是正义,如果以人大主任的身份去干涉案件,万一出了差错,前途就完了。最终,他还是选择了前者,他答应张有民,让在检察院做内勤的弟弟黑震东帮忙联系。张有民走后,犹豫再三,黑占拿起了电话。也就是在这犹豫之间,黑占因为人情将自己推向了黑暗。
既然黑占肯帮忙,那张辉救出来的希望就大多了。第二天,张有民、梁志国各拿出一万元,送到黑震东办公室:“振东啊,这次你一定要帮哥的忙,看能不能不批捕你侄子?”这一个“哥”一个“侄子”让黑震东无法驳去面子,更何况又是自己亲哥哥的“兄弟”,于是,他指引张有民见到了起诉科长王洪卫。恰巧,王洪卫报上去的检委会委员的资格卡还在黑占手里没批下来,他掂量再三,毅然决定帮忙,马上找来了下属李杰,再三交代好好“运作”。为了表示感谢,张有民给王洪卫和李杰各塞了两千元钱。
尽管如此,李杰还是没能帮上忙,于是他提议让黑占给主管此案的副检察长李冠伟“打招呼”,黑占又一次应允。不敢得罪人大主任的李冠伟十分为难,张辉、梁坤的情况人肯定是放不出来的,强奸的证据确凿,怎么才能按照黑主任的意思照顾照顾呢?绞尽脑汁后,李冠伟、王洪卫、李杰三人商议出了一个办法———张辉和梁坤与被害人发生关系时,有先后之分,就说他们分别强奸了被害人。如此,量刑起点就会低很多。
他们想着,既然黑占能跟检察院打招呼,自然也能跟法院打招呼,到时候不管法院怎么判,他们只管不抗诉就行了。
很快,检察院就按照强奸对张辉、梁坤进行起诉,不认定轮奸罪情节。检察院有了这个结果,李杰赶紧找到张有民,让他“做通”被害人的工作。于是,便有了张有民、梁志国到酒店软硬兼施对付吴媛的那一幕。
此时,吴媛还在傻傻等待着法院的公正判决。
2004年5月-2004年10月
张有民、黑占、丁鹤翼、崔训峰 蔓延
吴媛的工作没做通,检察院的工作也“做到了位”,现在只剩下法院了。
为了儿子,张有民又厚着脸皮找到了黑占,这次他买了两瓶茅台和一箱水果。随后提出希望黑占能跟法院联系判个缓刑。黑占心里埋怨张有民不知足,但又在张有民的哀求下“抹不开面子”,他侥幸地想只要不说违反原则的话就没问题,于是便给梁园区法院抓刑事的副院长丁鹤翼打电话:“张辉是我们人大干部的孩子,照顾一下,看能不能判个缓刑。”
强奸案是不能判缓刑的,但听说检察院已经做了工作,不好拂逆黑占面子的丁鹤翼也就硬着头皮答应了。但他也找黑占要了个书面授权书“鹤翼院长,你好!张辉一案请予以关照为盼。”拿到纸条后的丁鹤翼放心了,在没经合议庭合议的情况下,指示承办此案的法官崔训峰,把张辉、梁坤判缓刑,还分别收取两家缓刑考察费一万元。
2004年5月13日,梁园区人民法院下达商梁刑初字第26号刑事判决书,以梁坤、张辉构成强奸罪,二人认罪态度较好为由,分别判处二人有期徒刑三年,缓刑三年。
吴媛父母、张有民、吴媛 动摇
2004年5月13日,拿到判决书的吴媛错愕不已,判决缓刑和没有判刑完全是一回事,这不是放纵罪犯吗?无法接受这一结果的吴媛赶紧跑到梁园区检察院去问情况,看是否弄错了。起诉科科长王洪卫告诉她:“现在证据证言中很难认定是轮奸还是强奸,为慎重起见我们才这么起诉的。你所受的伤害,被告人家里会给你补偿。”
怎么检察院的人说的话和张有民的话那么相像呢?难道,自己的清白和所受的屈辱,真的用钱就可以解决?此时的吴媛,开始有点相信张有民的话了,也许他真的能打通公检法机关。吴媛想到了抗诉,却一而再被检察院驳回。
与此同时,张有民、梁志国也没放松警惕,从几次的接触中,他们知道,吴媛如果不摆平,早晚会把事情再捅出来。为了消除隐患,他们决定从吴媛的父母身上下工夫。他们很快找到了吴媛的家,威胁老人,给予吴媛两万元赔偿费,如不答应,就将她被强暴的事到处宣扬,毁她名声,让她以后无法做人。衡量再三,老实本分的老人被吓倒了,他们犹豫地接过了两万元钱,并答应劝服女儿不再生事。
当吴媛从电话中听到,父母拿了张有民、梁志国两家的钱后,更加深了心里的绝望。连身边最亲近的人都劝自己放弃,她还有什么可以依靠?现在看来,张、梁两家肯定是有关系的,自己一个毫无权势的小女子,如何跟他们斗?难道,真就要这样忍气吞声下去?
可是,无数个夜晚,吴媛总是从噩梦中惊醒,张辉、梁坤的淫笑,他们父亲的丑恶嘴脸总会出现在她的每一个梦里。“无论如何,我都要继续打官司。不能让他们逍遥法外!”于是,吴媛背着父母开始写上访材料。她把判决书复印了十多份,附上控诉信,开始给市纪委、市人大以及省纪委省人大寄了过去。可寄出去的信却如石沉大海,没了影踪。
2004年10月,某日傍晚,在路上,三个蒙面人用刀抵着吴媛的脖子:“如果此后不闭嘴,叫你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一番威胁后,对她拳打脚踢了一番扬长而去。受了惊吓的吴媛霎时心如死灰,躺在路边一动不动,她想到了死。可当她把从路边捡到的碎玻璃压到自己手腕上时,一下子清醒了:如果我死了,那些坏人不是更高兴?父母不是会很伤心?那些坏人不就是想要我死吗?我就偏不死!
那以后,吴媛想要活下去的决心比任何时候都强烈。
2004年10月-2006年5月
吴媛 寻访
2004年11月,经历了自杀和恐吓事件后,等不到控诉信件回音的吴媛,陷入了困境:父母知道了她的行动,哭着劝她不要再继续下去,她所在酒店的老板,在劝告她放弃失败后将其解雇。现实,将吴媛逼向了绝路。
这时,一个朋友劝她咨询律师。于是,吴媛找到了一个老律师,谁知老律师听了她的讲述后,也劝她:“你面对的是这里的人大和司法机关,告下去你会困难重重,还不一定能有结果。”面对吴媛的坚持,老律师最终给她指了一条路:“强奸应判3年以上有期徒刑,不能适用缓刑,你可抓住这一条进行举报,只要走出他们的势力范围,也许你就有救了!”
2004年12月25日,当所有的人都在庆祝圣诞时,吴媛收拾好行囊,向父母说要外出打工,带着准备好的举报材料,踏上了去郑州的火车。她已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将罪犯绳之以法。下了火车,她立即坐车赶往省纪委。当她把举报材料交到工作人员手上,正想再诉说一下时,工作人员说:“材料我们收着了,我们会按相关规定处理,你回去等消息吧。”为保险起见,她又去了省人大,得到了同样的答复,让她耐心等待。
为了等结果,她在郑州一家酒店当上了服务员。可没多久,因为她上访的次数过多,大家就知道她被人强奸的事情,各种流言开始传播,甚至有人公然在她身后议论:两万都不要,装什么清高?做了破鞋还想立牌坊……承受不住压力的吴媛,只得换份工作。
可是,由于她一直去找有关部门,她的事情还是很快就被新单位的同事知悉了,流言又一次向她侵袭,甚至有男的半夜去敲她的门。
就这样,一连换了十几份工作,依然没听到任何消息,每次去问都是案件正在处理,让她耐心等待。
一年又过去了。
郑义、赵直、吴媛 结局
2005年5月,等了近半年的吴媛把手上的材料复印了更多份,分别送到了省政法委、省检察院、省法院。她相信,这么多机关,肯定有执行正义的人。吴媛打算,再等几个月没消息,就去北京。
上天不负苦心人,吴媛的上访引起了有关部门的重视和关注,经过深入调查,商丘市中级人民法院发现,吴媛一案确属错判,2005年10月18日,决定立案再审。此时张辉、梁坤已经逃得无影无踪。在商丘中院,商丘市公安局梁园区分局共同努力下,终于将潜逃到上海的梁坤捉获,但张辉却始终没抓到。梁园区法院很快组成合议庭,于2006年2月27日不公开开庭审理了此案,当庭判定梁坤犯轮奸罪,判处其有期徒刑12年。
得到此结果的吴媛并不满足,那些涉嫌受贿、包庇、作伪证等有权者,无一人受到任何处分,倔强的吴媛决定继续下去,坚决要把这些人揪出来。此时,吴媛的悲惨遭遇也引起了商丘市一位老法官郑义和一名律师赵直的关注。2006年3月的一天,郑义和赵直两人几经周折找到了吴媛。详细了解了整个事情的经过,两人帮吴媛又写了一份反映材料,送到了省政法机关以及中央政法机关。
2006年5月1日,河南省委政法委、商丘市人民检察院成立了专案调查组,开始对此案进行侦察。2006年5月2日,张有民被睢县公安局刑事拘留,后被逮捕,5月14日,李冠伟、王洪卫、李杰、丁鹤翼、崔训峰、梁志国、付强、因涉嫌徇私枉法、受贿被批捕。朱彦波涉嫌通风报信被逮捕。黑占被双规。王飞听到风声后潜逃,被开除公职、党籍。
尽管等了三年,但法律最终还是还了吴媛一个公道。这场抗争,也以一个弱势女孩的胜利而结束。
吴媛目前已赴外地打工,开始全新的生活。(文中人物吴媛、李玉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