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你就叫张江爱莲吧,冠我的姓,听说香港那边,女人都这么姓丈夫的姓。他说这话的时候我们正走在大街上,听唱片店里张学友幸福地唱《我的名字,你的姓氏》。那天天气真冷,我把手插在他的大衣口袋里,嘻嘻笑着不答话。他推我,再问,怎么样呢?我仰起头,点他的鼻子,说,你怎么这么高?我都吻不到你。他俯下头来要吻我,我却又笑着躲开了。
他总叫我爱莲,叫的时候眼睛里也写满爱怜。他喜欢听张学友的歌,跟我说张学友浪子回头的事,老问我要不要回头的浪子。他因为年少的时候参与群殴,曾判过刑。我听着他说这些,微微笑并不答话。他常常气恼地弄乱我的头发。
我做护士的工作常常要值晚班,有时病人多了连晚餐也来不及吃。他就会用个保温瓶子装上夜宵,在我值班的科室门外,坐在候诊病人的椅子上静静地等我。同科室的同事们都知道我有个晚晚“候诊”的男友。有次领导来检查,看到科室门外坐了个“病人”,好久也没人照顾,还责怪我们工作疏忽。小姐妹们可把我俩取笑个够。
我问他等得累不累,他总是不让我多说话,催促我快快吃,说,吃完了又要忙去了。眼里满是爱怜。
我休息时,他兴致好了,也把他的电器维修店休业一天,拉下大闸,留一小门,说,我们打“泡泡”去。于是我们在他简陋的小店里,对着电脑,支好家伙,打得天昏地暗。偶尔有人从小门伸头进来,问,师傅,我的那个什么修好了没有?他就答,修好了,留着门,就是等你来啊,要不我早关门了,没见我女朋友在这吗?那人就嘿嘿地笑。他也嘿嘿地笑。我大力地推他。
其实玩“泡泡”他不是我的对手,常被我打得一败涂地,他就耍赖,把电脑程序弄乱,然后说,来,我教你电脑。他教起来很认真,一板一眼地,像上课的老师。而我总记不住口令。他说,你真笨,没有见过谁比你更笨了。我生气了,拿鼠标敲他的头,他大喊饶命。
我逼他写情书给我,他很苦恼。在顾客少的时候,就把操作台上的电阻、电容什么的扫开,空出一小块地方,握电笔一样握着圆珠笔,像我的小侄儿写作业一样,愁眉苦脸地、一笔一画地写。他交作业的时候,说,有些字我不会写啊。我翻着眼睛说,你不会注拼音吗?跟我小侄子借本字典去!他脸红了,慢慢地变灰,那天他好久没理我,任我怎么哄也没笑。 那年的冬天和春天,我们就窝在他的小屋里,快乐地吵架,又和好。
爱情是什么呢?如果能够逃避现实,我想,那是最美好的东西。
慢慢地我的心开始懊悔了:为什么他不是大学生呢?像姐姐的对象一样;为什么他不是大商人呢?像三姑的女婿;为什么他父母不是大学者呢?像大表姐的家翁;为什么他不是历史清白的人呢?像一切的平常青年……
我开始不耐烦,而他也开始沉默了。我们的约会渐少。
夏天来了,有一晚,他约我到江边走走。
我俩慢慢地沿着长堤踱步。我们很近地挨着,但我分明感觉到我们之间的距离。我知道,他也感觉出来了。
他停下来,定定地望着我,我垂下头,并不敢望他。过了好久,我听到他轻轻叹了口气,说,我们分手吧。
我吃惊地猛然抬起头,望着他。他轻松地笑笑,说,我们也玩得差不多了,知道吗?你是我处得最久的女朋友了。
我瞪着他,感觉被侮辱了,正要张口反击,忽然清楚地看到了他的眼睛。我又低下了头,不忍再看。我匆匆地和他告别,含糊地说,保重了。我急急地离开,再不敢停留。
走了好远,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大喊,有人跳江了!我回头一看,只见江面上载浮载沉地有几个人的身影,其中一个是我最熟悉不过了。我发了疯一样往回跑。
他被抬上岸的时候,身体抖得很厉害,虽然天气并不冷,脸色却青灰,跟那次和我闹别扭时的脸色一样。他的目光呆滞,向周围看着,像在寻找什么。我一直缩在人群背后,躲避着他的目光。远处的救护车呼啸而去,载着那个获救的妇女去医院急救。
半年后,他和另一个女孩子结婚了。
他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握着话筒失声哭起来了。
又数年过去了,我在街上遇到了他一家三口,他牵着一个大胖小子,骄傲地对我说,姓我的姓呢。他娇小的妻依偎在他身旁,嗤嗤地笑,说,不姓你的姓,姓谁的姓?他一双眼睛直望着我。
我点点头,转身走了,转身的一刹那,我的眼泪嗽嗽地掉下来,耳畔清晰地响起他当年那句话:你愿意姓我的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