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人:记者/焦素芳
倾诉人:陈省男21岁
又是一个沉闷烦躁的夏天。
这样的日子,湿、热、闷。一天一天,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
秦岚的重新出现,像一场淋漓尽致的雨,让我从浑浑噩噩中醒来。我在羞耻中看清了那个我一直不愿正视的现实:两年了,我像个小白脸那样被张莹养着。而这个女人,是个一直被别人包养的女人。我终于决定要离开了。
注定自己背负的责任
我的家在豫西一个小山村,那里的偏远和贫穷足以让每个胸怀壮志的年轻人窒息。因为贫穷,村里年轻人都到外面打工,中年人则到邻县或者更远的小煤矿挖煤。我就生活在这样一个地方。
高二的时候,父亲在一个小煤窑出了事故。出事后,老板跑了,我们只得到了几千元的赔偿。母亲是个典型的家庭妇女,平日里在家照顾我和妹妹上学,父亲没了,家里的天一下子塌了。办完父亲的后事,看着一贫如洗的家,我觉得自己身上的担子一下子重了许多。再三思量后,我决定出去打工,供正上初中的妹妹继续读书。
临退学前,我去跟秦岚告别。上高中后,我和秦岚一直坐同桌,我们是很好的朋友。现在想来,那个时候我应该是很喜欢秦岚。我说了我的决定,秦岚再三挽留我,她说其实我很有希望考上一所好大学,她可以回家求她当校长的爸爸免去我接下来的学费。我拒绝了她的好意——我不会去接受别人的施舍,尽管那是善意的,我的责任注定是要由我自己来背负。
背着简单的行李,我去了东莞。在街头睡了三天后,我终于在一家电子厂找到了工作。年龄小,干活不熟练,一个月的工资除去吃饭只能剩下300元。我每个月留下50元买牙膏、肥皂和邮票,剩下的就寄回老家。
虽然每天累得腰酸背痛,可晚上我总要趴在床上借着昏暗的灯光给秦岚写信,这是我在那些日子里唯一觉得快乐的事情。秦岚在信里说她会好好考试,到时候考到离我近一些的城市上学,那样就能经常见面了。我说你按照自己的意愿考个好学校吧,不要因为我耽误前途。
工厂里的生活乏味而又单调。为了能多挣些钱,我放弃每月仅有的两天休假,央求带班的工长多给我一些加班的机会。两年多下来,我从一个小工变成了熟练工,工资也翻了一番。而秦岚没有考上南方的一所著名大学,去了洛阳工学院。
我逐渐适应了这样的生活,我觉得我与秦岚的距离也越来越远。我们彼此都在忙着各自的事情,其间我换了几家工厂,不再和秦岚联系。妹妹上了高中,我肩头的担子也越来越重。为了能多赚钱,也为了掩盖心底的失落,我愈加拼命地工作。
终于有一次,我因为连续加班体力不支晕倒在了车间。而我的这次晕倒,也使得一批正在加工中的货物报废了。按照规定要照价赔偿,一万多元对我来说不是个小数目,但最后好心的老板原谅了我,算了当月工资后,辞退了我。我带着攒下的两千多元钱回到了郑州。
迷失在灯红酒绿中
到郑州后我借住在一个初中同学那里,同学在一个酒吧做服务生,每个月可以拿到不少小费。我在郑州街头奔波了整整一个月,始终没能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总不能坐吃山空,我就听了同学的劝说,应聘到一家歌厅做服务生。
这是家集歌厅和洗浴中心为一体的娱乐场所,每天管我们两餐,月薪700元,对我来说,这已是不错的待遇了。
经理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女人,丰娆妩媚,一帮服务生都是十八九岁的年轻男孩。我每天的工作很简单,就是在包房外面等着被客人呼来唤去。而最让我惊叹的是,这里的“小姐”们每天都可以坦然地陪客人唱歌,毫无顾忌地亲密。歌厅里每天都有着形形色色的人进出,在这里,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城市的虚幻和诱惑。
渐渐地,我发现投资这个歌厅和洗浴中心的老板基本不来,生意都由一个叫张莹的女人打理——她就是我们的经理。张莹平时很少把我们这帮服务生放在眼里,除了习惯性地使唤我们外,还经常对犯错的服务员罚款。背地里,大家都很仇视她。
一个初夏的晚上,下班后已经是凌晨一点半了,张莹临走前忽然叫住我:“小陈,你有事没?我想去吃消夜,我们一起去吧?”虽然我对张莹的印象并不怎么好,可是我也没拒绝。
我们在夜市摊上要了些烧烤,边吃边聊起来。聊天中,我得知张莹家在豫北,从小父亲就去世了,她是跟着母亲和继父长大的,家里的四个孩子只有她不是亲生的。
吃完饭我送张莹回家。到了她住的楼下时,张莹说:“小陈,以后你就叫我姐吧,我希望我们会是很好的朋友。”我使劲点了点头。从这以后,我和张莹的关系变得亲密了许多。张莹时常给我带些好吃的,有时我们还一起逛街,她让我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
别人眼中的小白脸
我和张莹走得越来越近,同事们却和我的距离越来越远。有一次我在打扫包房时,听到了两个同事在里面小声地议论:张莹是别人的“二奶”,看样子现在还想把小陈包下来做自己的小白脸呢。我听了气得真想冲进去跟他们打一架,可我还是忍住了自己的怒火,只朝墙上狠狠踢了一脚。第二天和张莹吃饭时,我把听到的话说给她,她的眼泪当时就流了下来,她哽咽着说,晚上你去我家吃饭吧,我告诉你一切。
晚上我如约来到了张莹家,她住的是一套一室一厅的房子,收拾得非常整洁和温馨。张莹把做好的饭菜端上来,我们两个边吃边聊。张莹说自己高考失败后,来到郑州换了几份工作都挣不到钱,后来就来到这家洗浴中心做了按摩女。由于张莹人长得漂亮,很多客人提出想要包养她,她都拒绝了。
但是后来,张莹相恋了三年的男友以前途和名誉为借口离她而去。这时候老板找到伤心的张莹开出了条件:做他的“情人”,以后歌厅和洗浴中心的一切都由张莹打理,每个月有4000元的薪水。已经沉迷声色诱惑中的张莹没有拒绝老板的要求,做起了他的地下情人。
说到这里时,张莹抬头看了看我。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在这个人人自危的陌生的城市,只有活着才是最重要的。我一个穷小子又有什么资格来嘲笑别人?!
后来有一天,张莹说要打扫卫生,要我去她家里帮她。我们买回许多好吃的东西,晚上大吃了一顿,然后开始收拾屋子。在张莹的卧室里,我还找出了几件婴儿的衣物和玩具。张莹告诉我她一直都很喜欢小孩,所以经常买些小孩的衣物和玩具送给朋友们的孩子。看着她脸上洋溢出的甜蜜笑容,我感到了她身上母性的温柔。
收拾完后我们开始看碟片,是外国的。看着看着,电视屏幕上出现了一些让我面红耳赤的画面,我觉得自己浑身都烧得厉害。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和张莹紧紧地抱在了一起,这是我第一次和一个女子如此亲密地拥抱。吻住她的时候,我闭上了眼,什么秦岚,什么老板的情人,在这一刻都已经变得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张莹现在就在我的怀抱,她真实地存在着。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张莹看着我说,老公,你明天搬来住吧,我们一起照顾好我们的小家。我愣了一下,回答说,好呀。就这样,我开始了和张莹的同居生活。
我终于做回自己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尴尬,我不再到歌厅上班,而张莹,似乎也格外在乎我们的这份感情,从未在我面前有过什么不妥的言语或举动。她每天下班后,我都去接她,不过,是在同事们看不到的地方等。
有天我俩躺在床上看电视,看到热热闹闹的结婚镜头,我心里一动,忍不住问她:“你会跟我结婚吗?”张莹愣了一下,说:“你觉得像我这样的人还配得上你吗?我已经过惯了大手大脚的日子。”她哭着说,“我知道我回不去了。”我想说什么,终于什么也没说。
这是我们第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关于婚姻的对话。
夏天的夜市生意正好,张莹和我商量想开个小饭馆。这样一来,我可以有事情做,我们也算是有了自己的生意。我们在住处附近盘下了一个小烩面馆,我打理生意,张莹每天下班后到店里帮忙。虽然一个月下来挣不了多少钱,可是这样的生活我还是很满足,至少,我们像真正的小两口了。
一天中午,我的店里突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我盯着她看了足有十秒钟,才叫出了她的名字——秦岚,是秦岚!还是那个清秀安静得像邻家女孩一样的秦岚。
那天我们谈了整整一个下午,秦岚跟我讲了她这两年来的经历。她从洛阳毕业后,刚刚应聘到郑州的一所私立学校教书,这次是偶然闲逛时才来到我的店里。秦岚说,这两年和我失去联系后,一直不断地找人打听我的消息,可是我和那些高中同学一直没有联系过,她就再没能找到我。看着她欣喜的目光,我不知道该怎样说自己这两年,只好简单说我回郑州打工了一段时间,然后就开了这个小饭馆。
张莹晚上回来后,听店里的人说下午有个女同学找我,很是吃醋,就开始骂我。我回敬她一句:“你管我干吗!”张莹一听气得不行,哭着骂我无耻,说我靠她养活居然还有脸再找别的女人。我一气之下离开了店。
我站在金水河边,想着张莹的话,着实感觉到自己的无耻:这么久了,我一直靠一个被别人包养的女人养活,可我竟然还一度感觉很满足!
我无意鄙视和嘲笑她,我知道对一个流浪在城市的农村女孩来说,她这样不过也是为了活着。其实我又能比她好得了多少,我该鄙视的是我自己。她对我的好我会一直铭记,只是这样的生活,我不想继续了。
我决定离开,不是为了秦岚。因为我早已不是多年前的我,秦岚她应该得到一份更优秀的爱。我只是为了我自己,为了找回那份尊严。
我把张莹给我的所有东西都留了下来。我换了手机号,在一家饮料厂找到了工作。卑微、辛苦却也快乐,我庆幸我终于做回了自己。(文中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