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郑欣
30岁那年，我遇到事业有成、品貌俱佳的陈全。早已经被我的“挑剔”搞得不耐烦的母亲，一听说未来的亲家母是一个和儿子相依为命的寡妇，就不再用“差不多就行了。再挑下去，人老珠黄没人要了，就只能等着别人把你当老黄瓜按进酱缸里去了”这样的话来驱逐我了。在母亲看来，寡妇婆婆都会把儿子当作感情的惟一寄托。男大当婚，她不能阻拦。可她会觉得媳妇抢走了她的儿子，而处处为难媳妇，甚至还有要拆散儿子和媳妇的潜意识。母亲说：“寡妇婆婆是卡在媳妇嗓子里的一根鱼刺。咽不下、吐不出的滋味我尝过。我不能再让自己的闺女走我的老路！”
听母亲说，我的奶奶就是这样一位“鱼刺婆婆”。而我的一位本来与丈夫情深意笃的表姐，则是因为不能与吹毛求疵的寡妇婆婆和平共处，被丈夫“忍痛割爱”！可这些前车之鉴，不仅没有使我谈虎色变，反而让我有“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想法！我在家里是“老疙瘩”，父母的宠爱使我自负而叛逆。而宾馆外联部的工作经历，则使我不会有勇无谋。我对母亲说：“当初，那么多难缠的客户都被我拿下了，一个寡妇老太太会让我做缩头乌龟吗？”母亲只好无可奈何地叹口气说：“婆婆和客户不一样。等你进了人家的门，你就知道什么叫‘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了。”
一
其实，早在我第一次跟陈全回家的时候，我就被他母亲这根“鱼刺”扎过。那天，为我引见了他母亲后，陈全就去沏茶。茶沏好了，陈全倒出了3杯。他端起一杯，先递给了我，然后依次给他母亲和他自己。可他母亲碰也没有碰那杯茶。她很不自然地笑着对我说：“李娟，你说，要是我们俩同时掉到海里，陈全会先去救谁？”说心里话，从第一眼看见脸部肌肉僵硬的未来婆婆，我就不怎么喜欢她。可她是陈全的妈呀，再不喜欢我也得殷勤相待。明知道她是在挑衅，我依然笑容可掬地回答她说：“阿姨，这还用问吗？陈全这么孝顺，肯定会先去救你的！”我的话并没有让未来婆婆高兴起来。她用下巴指着面前的茶水说：“我看不见得。连茶水都是把第一杯端给你，生死关头又怎么能把我摆到你的前面呢？以后，我有苦日子过了！”……
这可真是“鸡蛋里面挑骨头”！见陈全正气恼地径自喝茶，我知道，如果我不有所表示，这将是我与未来婆婆水火不相容的开始！短暂的不知所措之后，我把带来的礼物拿了出来，说：“阿姨，这是我给你买的百寿图茶具。您老人家用这样的茶具喝茶，一定能延年益寿。你健康长寿，是我们做晚辈的福气！”我用眼神示意陈全去厨房洗茶具，又自己动手泡了一杯茶端到未来婆婆面前。她这才笑得自然了一些。喝了几口茶之后，她又来了精神：“李娟，我得说句你不爱听的话。在你之前，陈全也谈了不少女朋友，就是因为和我合不来，没做成我们家的媳妇。你可不要像她们那么不知道好歹……聪明媳妇都明白，婆婆肯调教她，是她的福分。天下的好媳妇都是婆婆调教出来的。”这话让人听了不舒服。可我从来就不是一个捡别人闲话生气的人。我嘴上答应着，心里却和她较上了劲儿：那咱们就走着瞧！
婚前，我每两个星期去看未来婆婆一次。我穿套装，她会说“太古板”；而我下次换了休闲装，她又会教训我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没记性？我不是告诉过你，套装才最适合你嘛！”……为了对付她老人家的“弯弯绕”，再去见她的时候，在进门之前，我会往衣服上别一个蹩脚的饰物，或者戴一条与装束不谐调的丝巾、围巾，来吸引她“调教”。她挑剔的目光果然被吸引了去！这一招，后来被我拓展到其他方面。结婚后，因为工作忙，我做家务的机会不多。偶尔有机会展示一下自己“出得厅堂，入得厨房”的新型贤妻风采的时候，我总会故意留一点纰漏。做饭时，我会有意把汤做淡，让婆婆的那句“这么大个人，连咸淡都不知道”的话有的放矢；给陈全的新衬衣加固扣子的时候，我会有意把线纫得长一些，给婆婆一个申斥我“拙老婆使长线”的机会！虽然这么处心积虑挺累的，可婆婆高兴了，我也能少去很多烦忧，何乐而不为呢？
二
陈全家的房子是一套三室一厅的楼房。我们结婚的时候，婆婆将她原先住着的那间带阳台的大房间腾给了我们，自己则住到陈全从前住的房间。我很高兴：这说明婆婆已经不再“嫉恨”我抢了她的儿子！可我们旅行结婚回来后的第一天的早晨，还没起床，婆婆连门也没敲就闯了进来。陈全尴尬地从床上坐了起来问：“妈，我们还没起床，你进来做什么？”婆婆却振振有词：“你长这么大，哪天不是妈进来叫你才起床的？娶了媳妇就用不着妈了吗？”说完，就径自跑到阳台上晒刚洗过的袜子去了。
我有一种被人轻薄了的感觉。从小，我就一直有独住的房间。不用说我关着门在睡觉，就是门虚掩着，包括母亲在内的任何人，都是要敲门并得到我的允许，才能进来的，可现在……我慌忙穿起衣服，逃似的跑到卫生间，一看到镜子里蓬头垢面的自己，立刻委屈得泪水直流。等我镇定了自己的情绪，从卫生间出来时，却又看见婆婆在和陈全一起整理床！我不由得有些恼火！床上还有我们温存的气息，你一个当婆婆的凑过来做什么？我伸手拽过婆婆正在扯着的床罩说：“妈，我们自己来吧！”婆婆觉察到了我的不满。她将手中的床罩重重地往床上一摔，两眼逼视着我问：“你的意思是说，有你在，陈全就可以不要我这个妈了，这个家我是多余的了，是不是？”
不必说，婆婆是在借机发泄她心中的“夺子之恨”。我意识到，我应该立即将自己的不满打包封存起来！我迎着婆婆的怒目说：“妈，看你说的。这个家没有我可以，没有你，不仅陈全会觉得没有主心骨，连我也不知道这日子该怎么过了。”见婆婆的脸还在绷着，怒容却淡了一些，我赶紧从还没来得及收拾的旅行袋里拿出给婆婆买的服装、首饰。婆婆喜欢别人送礼物给她，不等我帮她披挂起来，她就笑逐颜开了。婆媳间的第一次短兵相接，就这样在有惊无险中平息了。
尽管如此，矛盾并没有完全得到解决。多年来，婆婆每天早晨起床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到儿子的房间看看，否则就会坐立不安。即使儿子的房间已经睡进去了儿媳妇，她依然不愿意将我们的房间视为“禁区”，每天早晨都会照例进来“视察”一番。陈全也觉得有些别扭，悄悄告诉母亲，不要在我们没起床的时候进我们的房间。婆婆一口咬定是我唆使陈全这样说的，一个人跑到客厅大声向我示威：“在我的家里，我想进哪个房间就进哪个房间，想什么时候看儿子，就什么时候看儿子……”之后，她依然每天我行我素。陈全只好劝我：“一个人从不习惯到习惯，总得有一个过程。你就慢慢适应这个过程吧！”
我不愿意适应，也不甘心适应。为了舒展自己郁闷的心情，我把《国际歌》中的“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人类自己！”的歌词，改成“要创造自己的安宁，全靠李娟我自己！”，每天都在心里唱几遍。在这个“新版《国际歌》”的激励下，我还真有了主意。
有一天，我下班的时候带了一只小狗回来。这是一只刚出生不久的白色“京叭”，个头小得还没有两个拳头大。婆婆一看见它，就十分爱怜地把小狗抱在了怀里。我把自己杜撰出的小狗的“悲惨身世”告诉了婆婆：这是我的一个朋友养的母狗下的仔儿，它母亲生产后不久就死了。小狗的身世激发了婆婆的母性。她眼泪汪汪地对着小狗念叨着：“小可怜，以后，你就叫囡囡，和奶奶相依为命。你说好不好？”
当天晚上，在和婆婆一起给囡囡洗过澡之后，我煞有介事地抱起它往我们的房间走：“囡囡，咱们回屋睡觉去。”婆婆却跑过来拦住我说：“囡囡去了毛就是个小月孩。你没有养过孩子，囡囡跟着你好得了吗？还是跟着我保险！”说完，不由分说地就把狗从我的手上抱了过去。我“很不情愿”地跟在后面说：“妈，你怎么这样？这是人家送给我的！”婆婆逃也似的紧走两步跨进了自己房间的门槛，将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我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陈全已经躺下了。听见我进来，他从被窝里欠起身子问：“囡囡是你买的吧？”我这才想起来，整个晚上，他都没有就囡囡发表过议论。原来，他是在悄悄地看我和婆婆唱“二人转”呀！陈全表示理解地点点头说：“你这招挺聪明的。不过，我妈也不糊涂。等她明白过来你是在唱‘狸猫换太子’，你可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我胸有成竹地安慰他说：“放心吧，我会把这出戏唱好的！”
第二天早晨，我和陈全起床的时候，婆婆已经遛狗回来了，正在自己的房间给囡囡织毛衣呢！我冲着陈全会心一笑，然后走进婆婆的房间唤囡囡。婆婆眼急手快地扔下手中的针线，抢在我前面将囡囡抱了起来。嘴里还数落着我：“也不看看都几点了？再不抓紧时间，上班要迟到了！”囡囡就此成为婆婆的心肝宝贝，不仅不准我和陈全抱，就连洗澡、喂食，也禁止我们伸手。小狗也和小孩一样喜欢热闹，只要我们一回来，囡囡总会从婆婆的房间跑出来，冲着我们直摇尾巴。这时，婆婆总会呵斥它：“囡囡，回房间去！”一来二去，囡囡对我们也爱理不理的，天天像个跟屁虫似的，婆婆走一步，它就跟一步。遇到婆婆数落我或者陈全的时候，它还会在一旁汪汪地叫着帮腔。囡囡的忠心耿耿，使婆婆觉得很满足。她把精力都放在了囡囡的身上，对陈全不再像从前那么依恋，也就没心思对我吹毛求疵了。
三
因为个性太强，婆婆的朋友很少。退休后，她不主动去找别人叙旧，别人也想不起来找她。她的生活空间因此一度很狭窄。有了囡囡后，因为要遛狗，婆婆每天都会出去几次。周围养狗的退休老人不少，有养狗这个共同的话题，婆婆因此新结识了不少人。不久我就发现，一直挂在婆婆房间里的公公的遗像，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婆婆摘了下来，而婆婆和一个被大家称为“张处长”的鳏夫经常在花前月下约会……
早在和陈全结婚之前，有一次，我随口问道：“你父亲已经去世这么多年了，你就没有想过，帮你妈找个老伴儿？”陈全的脸立刻沉了下来：“亏你想得出。我一个当儿子的能说：‘妈，我给你找个老伴儿，把你嫁出去？’再说，我妈自己也不想找！”因为当时只是闲聊，我没有多想。但现在，婆婆自己已经有所举动，对陈全开口也是早晚的事情。陈全一旦作梗，婆婆必定又要迁怒于我。我不想做“替罪羊”，于是决定替婆婆做“先行官”，清除障碍。
我开始有意识地把自己搜罗来的一些儿女粗暴干涉父母再婚的案例，在闲聊的时候讲给陈全听。见陈全始终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神情，我干脆直奔主题：“你不觉得，妈也挺孤单的吗？要是有一天她想走这一步，我们应该尊重并支持她的选择。”陈全这才将视线从电脑屏幕上移到我的脸上：“你怎么这么爱操心？我妈要是有这样的心思，她会直接告诉我这个当儿子的。再说，妈不会孤单的！她有囡囡！”我虽然一直与婆婆较着劲儿，可听陈全说出这样的话，忍不住替婆婆鸣起不平来：“你妈真是白疼你这么多年！少年夫妻老来伴。你自己搂着媳妇睡热被窝，却心安理得地看着为你含辛茹苦的妈，惟狗是伴。我看，你这个孝子也是徒有虚名！”
陈全一直很看重自己的孝子名声。他立刻恼羞成怒，将手中的鼠标狠狠地往电脑桌上一摔，鼠标立刻在一声清脆的响声中四分五裂了。这样大的动作当然会惊扰到婆婆。她闻声而至，不由分说地责备起我来：“你怎么回事？嫌陈全累得还不够吗？回到家也不让他舒心。”婆婆的身后，囡囡也在狗仗人势地冲着我狂吠着……
一连几天，陈全都显得心事重重。我知道，他需要时间自我质疑，也就没有再旧话重提。
一个多星期后的一天，陈全突然问我：“你不是平白无故才说那些话的吧？”我于是把自己所观察到的事情，和自己所了解到的张处长的情况一一告诉了他。陈全说：“妈处处为难你，你还这么关心体贴她，真难为你了！”我想了想，干脆开诚布公地说：“我不想瞒你。直到现在，我依然不喜欢你妈，更没有把她当成母亲来爱。可这并不妨碍我关心她。她是你的母亲，无论我喜欢不喜欢她，她都是与我的生活休戚相关的人，她的幸福和快乐直接影响着我们的生活！我也从来没有把你妈当包袱。说句不太恭敬的话，我一直把妈当成我的一个客户。只要她满意，我的账户就会有进项。只不过，这进项不是钱，而是你对我的爱。如果可能，我希望她能一直和我们生活在一起，这样，我也就会有更多的爱进账！”
婆婆与张处长有情人终成眷属。她和新婚的丈夫同出同进，时而去对方家小住，时而回来享受几日天伦之乐。她不仅不再对我挑碴斡刺，每次回来的时候还会客气地与我寒暄一番：“陈全这孩子被我伺候惯了，他不愿意干活，也不会干活。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可要多担待他呀！”这让陈全感到很惬意。他不再把我“婆婆为客户”的逻辑视为“奇谈怪论”，而是开始表示赞赏：“婆媳之间原本就因为没有血缘关系而缺乏亲和力，凭什么非得苛求她们互相喜欢、互相爱呢？能把婆婆当客户的媳妇，当属智慧女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