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我遇上一个人送给我一坛酒她说那叫“醉生梦死”喝过之后可以叫你忘掉以前做过的任何事情我很奇怪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酒她说人最大的烦恼就是记性太好如果什么都可以忘掉以后的每一天都会是一个新的开始那你说这有多开心……
———王家卫《东邪西毒》
受访人:郭非,男, 33岁,已婚。妻子梅梅,与他结婚五年,却始终不肯为他生一个孩子。
好在郭非爱她,宁愿让母亲数落自己,也不肯为难妻子。一年半以前,梅梅突然失踪了,再后来,她与别的男人在一起,被郭非堵了个正着……面对去意已决的妻子,郭非意欲挽留,谁知梅梅说,自从结婚那天起,她就没有爱过他……
阿莱手记
第一次看顾城的《英儿》,恰好也是第一次坐着火车到北京去看他。
当时我正在恋爱。经常是班都不要上,每每提着饭盒瞒着老妈穿梭来往于北京和天津之间,只为铁轨的另一方,有我心之所系的那个人。
年轻时不懂何为辛苦,哪怕兜里有一点钱,也是要留着买车票的。往往几百里地赶到那儿,就为了和他一起分食我饭盒里的午餐。然后,便又该往回返了。钱包里的年历卡,亦是密密麻麻标满了两个人见面的日期。直到最后无处可注,却仍嫌不够,仍嫌不多。
那一年,我的书包里只有《英儿》这一本书,帮我消磨旅途中的寂寞和悠长甜蜜的等待。只为它印证的,是我生命中最美最美的一段时光。宛如月光下恣意而任性的花蕊,羞涩缱绻、跃跃欲试着,浅尝辄止、不知所措着———时间,犹如抱在怀里伸缩自如的手风琴,伴随着顾城令人惊艳的文字以及火车穿入风中的轰鸣,漫不经心地摇摆出属于我俩的节奏和鼓点来。每日必然的分手与相聚,就如每日必然的日出与黄昏,一路追赶着我,向着“非他不嫁”的结果里去。
多年之后,先生问我,你这样“一根筋”的人,当时就不怕闹分手么?我瞪着眼睛想了半天,原来我也“一根筋”么?怎么从来都不觉得。
但静下心一想,也幸好像我这样的“一根筋”碰到的是他,假如碰到的是另外“一根筋”,那可怎么办呢?就像韩国电影《菊花香》里的 4个人, A喜欢 B, B暗恋 C, C深爱着 D,四个痴情男女以同样的执著,同样的耐心,同样死心塌地地守候着一份没有结果的爱情,心甘情愿为了另一方默默付出着庋陌涫歉腥酥辽睿舴诺较质瞪罾铮闭媸遣灰舶铡?lt;/p>
偏偏,梅梅和郭非,恰好就是这样的一对。
郭深爱着他的妻子梅,而梅的笑容,从来只为另一个人盛开。是宿命?是孽缘?
这样的爱,更像一床又湿又厚又冷又重的棉被,一经覆盖,便是一生的寒冷。
真希望自己是旧时理发店里那些整天笑眯眯的“代正骨”的师傅,只消朝着梅梅落枕的地方这么一矫正,就可以让她在自己的婚姻里,体验出一个幸福长久来。
我永远都忘不了这样的一幕,梅梅和另外一个男人躺在我们的床上……
梅梅是我高中时的同学。
我暗恋了她整整 3年。
当初考大学,也是为了证明给她看,虽然她那时候并不怎么注意我,只有在心情不错的时候,才愿意和我逗一下。她喜欢叫我“郭儿———非”,嘴巴这么一翘,叫得特别好听,而且也显得特别亲。我人比较内向,长得又黑,有时她在楼道里这么调皮地招呼一声,我就觉得这一整天心情都是好的。
高考之后,梅梅考上了外地一所大学,我和大伙一块儿去给她送行。那天,梅梅梳一个马尾,穿一件红色半袖衫,下面是一条浅灰的运动裤,在人群里显得特别扎眼。火车开动的时候,她妈妈在月台上哭了,我冲着梅梅摆摆手,心里就有一种很强烈的直觉,她这一走,恐怕是不会回来了。
大学四年,我和梅梅没有通过一次话,只是偶尔从同学那里可以得到她的消息,有人说她迷上了一个搞音乐的男人,还有人说梅梅可能会出国。
毕业那年,我认识了一个成都女孩,性格绵柔,一如她所生活的那个城市。我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特别安静,女孩会做一手好菜,妈妈很喜欢她,还说只要她答应把家安在这边,别的就更没什么可说的了。我们恋爱了整整 4年,这 4年里,女孩每周都会到我家里来看我,给我做些吃的,单位里人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问我干吗还不结婚?说实话,当时我也说不上来,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只是觉得这样不也挺好的吗?再说,我又不会喜欢上别人,早娶晚娶又有什么分别呢?
人有时真的是很奇怪的,我说我不会喜欢上别人,却忘了心里还有一个轻浅得可以任意被风吹醒的梦。假如梅梅不是在那个时候突然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我想我的生活一定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我会生活得无比安然,我会娶那个成都女孩为妻,然后脖子上架着儿子,三口一起去逛动物园。
生活有时,真像折扇的两面,一边是画,一边是字,不过轻轻翻转,眼前的一切就会差之千里。
在我 27岁那年,梅梅突然回来了。同学打电话说,她转天中午要在南市食品街请大伙吃饭,让我一定早点儿到。很难形容我当时的感觉,反正是哪儿哪儿都不对了。当天晚上,我早早就把女朋友送回了宿舍,自己回到家之后,却怎么都睡不着了。我拿出自己高中时的毕业照片,凑在台灯下凝视着梅梅的脸,照片上的女孩无心地对着镜头笑着,我突然有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仿佛自己又回到了以前,回到那个在梅梅面前,永远都会局促、紧张、手足无措的年代。
第二天,我早早就到食品街那家酒楼里去等。刚上二楼的台阶,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这不是郭儿———非吗?该死,你怎么还是那副老样子,还能记得我是谁么?”然后,我就看到她了,虽然是 8年没见,但她几乎是一点都没变,只是眼神里那种清亮的东西比以前少了,穿一件藏青色的外套,整个人显得沉静了许多。不过,即使是这样,梅梅在人群里也还是显得很扎眼,一举一动,都别具风情。
那天,我们都喝醉了,我是因为梅梅,至于梅梅是为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从菜一上席,梅梅就开始喝,没有原因地喝。再后来,她干脆白的啤的一块儿喝,整个桌上的菜几乎一动未动,每个人不像是来赴宴,反倒像是来拼酒的。
那是我长这么大以来喝得最多的一次,当然我说的是以前,而不是现在。现在的我,就和当初的梅梅一样,真的是“何以解忧,惟有杜康”了。
瞧,我又扯远了,还是从那次聚会开始说吧。转天一早,我就接到梅梅打来的问候电话,说什么实在不好意思,弄的大家也没吃好,改天补请什么的。我问她,你这次回来是不是就不走了呢?梅梅沉默了一会儿,随后问我,你晚上有空吗?要不你请我吃饭吧。于是我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等到真放下电话之后才想起来,我原本答应了我女朋友今天要陪她去看她的一个老师,这下子,除了扯个谎骗过她去,还能怎样呢?
也许对于我来说,梅梅真的是我一生都过不去的一道坎儿,只要是她需要我,不管手头儿有多要紧的事,我也会丢下去陪她。
结果那天,我带梅梅到一家西餐厅去吃饭。
当晚,我们都只喝了一点红酒,那天的梅梅显得特别的漂亮,幽暗的灯光下,她的眼睛里甚至有一抹凄婉的颜色。再后来,梅梅似乎是哭了。她端起酒杯对着光看,然后问我,要是我想结婚的话,郭儿———非你会娶我么?
那句话之后,我们都陷入了沉默。
从餐厅出来,我推着车子送她回家。走到她家门口,梅梅突然回转头看着我说,刚才的话你不必当真,我是说着玩儿的。我看了她一眼,当时天已经很黑了,只有她家门口那盏路灯亮亮的,照着疲倦的她,就像是舞台上最后一个舞者。那一刻,我真的觉得很心疼,于是对她摆摆手说,等我把我这边的事情解决了,就来找你。
半个月以后,我正式与我的女朋友提出了分手。为了补偿她,我将原本买来结婚用的一套房子过户到她的名下。虽然我知道这样做并不能减轻她的痛楚,但至少,能换回我些许的心安。这件事之后,她就离开了天津,她还说这些年虽然一直不明白我们两个的问题到底出在哪儿,但这样一个结果,总比不死不活拖着要强。人家都说,我八成是疯了,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大约在半年之后,我就和梅梅举行了婚礼。那一年,我们俩刚好 28岁。
结婚之后很长一段日子里,我几乎陷于一种几近真空的状态。每天除了工作赚钱,还是工作赚钱。妈妈和梅梅关系处得不好,梅梅结婚之前就和我说过,近几年她不打算为我生孩子。我把这件事对急着抱孙子的妈妈说了,结果妈妈对她就更有看法了。于是,我们只好搬出去住,每个月赚来的钱,有一大部分要用于偿还贷款。梅梅依然是老样子,每天上班下班的,话总是特别少。要是看一些言情电视剧什么的,还会偷着躲到卫生间里去哭。大概在那个时候,我已经觉出有些不对了。我是她丈夫,梅梅爱不爱我,我是能够感觉到的。偶尔过一次夫妻生活,梅梅的样子总是特别让人扫兴,有时甚至会大发脾气,然后就是几个星期几个星期的不理人。当时我就想,幸亏是搬出来住了,不然整日守在妈妈跟前,岂不是让她揪心坏了么?好在我是爱梅梅的,真的,就是到了这会儿我都是爱她的,只要看着她在屋子里走动,我就已经很知足了。
日子就这么闲闲淡淡地过着。
大约在一年半以前,有一天梅梅突然就失踪了。手机不开机,单位里也不知道她去哪儿了。她妈妈那儿也是一点消息都没有。把我急的什么似的。每天盯着报纸上的新闻,甚至还到派出所去看过那些无人认领的女尸。结果没出两天,梅梅竟自己回来了。那一次我是真的跟她急了,我问她这几天都去哪儿了?为什么不和家里说一声呢?她就说,既然我这么不好,我们还是离婚吧,本来我们就不该在一起,像这么拖下去有什么劲呢?从那之后,梅梅竟真的搬回娘家去住了。而且还派一个什么律师朋友过来,特郑重地和我谈起离婚的事。
我不答应,我对律师说我俩的感情特别好,我很爱她,这辈子说什么都不会让她离开我。我还请律师给她捎过话去,如果她想在娘家多住些日子,也没问题,至于我这里她什么时候想回来我会亲自去接她。接下来,就发生了我开始时和你提到的那一幕,梅梅把另外一个男人带回家,被我正堵在卧室里。我永远都忘不了当时她脸上的表情,那是一种洋洋得意的神态,非但没有丝毫的羞耻和惭愧,反而像是在炫耀着说,郭非,这回你总该同意和我离婚了吧……
有关那个下午的一切,就像是一场噩梦,我打了她,那男人走了之后,梅梅从地上坐起来,随后从皮包里摸出一张纸,放到沙发上,关门而去。
梅梅留下的那份离婚协议书,被我当即就撕个粉碎。也许你会骂我没出息,但即使在那样愤怒的情况下,我也下不了这样的决心。
那天走了之后,梅梅就再也没有回来。几天之前,我通过她的一个大学同学才打听到,原来梅梅早就离开天津了。至于她现在在哪儿,人家也不知道。那同学还说,梅梅在上大二的时候就认识了一个叫肖擎的男人,那男人原来是学物理的,后来又迷上了音乐,梅梅和他就是在一次大学生音乐节上认识的,再后来,那男人的女朋友到学校里去闹,梅梅为此还背过一个处分。大学毕业之后,梅梅跟着他到处去跑,她一直都希望嫁给肖擎,后来不知出了什么变故,肖擎跑到韩国,梅梅在心灰意冷之下,碰到了同样是意乱情迷的我……
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我一直扮演的是怎样一个角色。至于她一年前闹的那次失踪,依然是和肖擎有关,主角回来了,配角就要谢幕了。所以她才会千方百计和我离婚,所以她才会孤注一掷,从此杳无音信。她真的疯了,为了这样一个男人,值吗?我对那同学说了梅梅最后在我家里上演的那一幕,并疑惑地问她,难道那男人就是肖擎么?同学摇摇头说,具体是不是我也说不好,不过以我对她的了解,那一定是她临时找来应付你的,肖擎不会为她做这样的事,就是他愿意做,恐怕梅梅,也不会答应……
从此,我再也离不开酒。
因为只有这东西,才能让我面对着梅梅的照片,脑袋里可以什么都不想……
我清楚地记得曾经有一个女人在那里等过我,其实“醉生梦死”,只不过是她跟我开的一个玩笑,你越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忘记的时候,你反而记得越清楚。我曾经听人说过,当你不能够再拥有,你惟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记……
———摘自王家卫《东邪西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