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是初春的一个夜晚,我在厅里坐着,D趴在我腿边。我的手,一下一下抚着她的发。她的发很短,染了色,在日光灯下,冷冷地扎着我的手指,奇怪她为什么每次都要用那么多的摩丝。头发,不是应该像水草的么?湿润的,闪着阴蓝的光,吸得人忍不住伸手进去摸摸,看有没有卧一颗黑珍珠。
理想的女人,应该是水草女人那样的吧。
所以,看着D我常常陷入那种一贯的茫然,眼前的一切,包括D真是我想要的吗?
想一想,想不清楚,就拍一拍她。她抬起头,张了眼望我,然后站起身,往旁边让了让。我就走进了隔壁房里。
这套房子是我才租下的,三室一厅,东西还没有归整好。这间房里堆的全是我喜欢的一些东西,书、笔、画架,还有一些像簿,就这么铺铺张张着。D 向来粗枝大叶,没有那种要在其中发现秘密的心机。我也没有鼓励过她。我们下意识地守着一些无需说出的习惯。
她看着我进了房,一脚高一脚低地摸索着开了灯。我在里面东转转西转转,灯光有些昏暗。我不是很清楚,在这样一个夜里,我进来是要做什么呢?
出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盘香。将香放在一把蒲扇上。点燃。
D坐在椅子上,看着那盘褐色的香,它盘在牙黄蒲扇上,在扇的棱骨里落下灰来,渐渐她好像要睡着了。我轻轻把她抱起来,抱进她的房间,小心翼翼放到床上,然后退出来,在窗口点起一枝烟,对着夜色吸起来。
D是我生活中稳定的元素,不出意外她会理所当然成为我的妻,虽然对她而言,在我身上一直存在着一些不可琢磨的角落,构成了她的禁区。然而她爱我,所以她从不深究。
二
我还记得那些习惯性搭乘深夜11点那一班公交车的夏天夜晚。车厢总是既不空落,也不拥挤,恰到好处的距离。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到车子开始起动的时候,就似乎摇动了一只香水瓶,香气随着车身的颠簸晃荡着,晃进我的鼻子。那种香气,很难形容。甜蜜的,无法拒绝的,想躲进去得到一丝安慰的。像一个角落,融化我所有的无聊和疲惫。
第一次有所觉察的晚上,我顺着香气寻找。
我的手边,是另一只手。
我们都握着同一根杆子。
我的拳头大。另一个,小了好几圈。头上的顶灯“扑”地熄掉,我只来得及看见那只赤裸的手臂上一层淡金。现在我们都在黑暗里了。我偷偷侧一点眉眼。身边的女孩有一头长发,随着车子的动荡微微的摇晃。她的皮肤,在并不阴沉的黑暗里,非常干净的白。我想伸过手去碰一碰,只碰一碰。
没有对话。没有对视。玫瑰花瓣上迷人的露水,夕阳西下时穿过人行道的风,我在自己的幻想里徘徊。只要我伸出手,我就可以抚摸,只要她睁开眼,她就可以做梦。所有的可能,在相对静止的时刻里被车厢的摇晃揉搓着,磨得我的心一丝丝难耐。
她动了,移到车门的地方。我跟着移动,站在她的身后。
这里离我的目的地,还有三站路。但是我仿佛灵魂出窍,鬼使神差地尾随着她。
我们一前一后下了车,一前一后的影子在洒了月光的路上连续地向前。拐进了弄堂,再看着她进了楼道。灯亮了,香气淡了,我一点点醒过来。
我转身步行回家。
三
现在我确定她的香气是跟着我走了。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闭上眼就可以闻到。忙不迭的睁开眼,又飘渺在了空气里,一切都是平常的样子。
我提笔给她写信的时候就这样,闭一闭眼闻一闻香气,记住了就睁开眼,忘记了就再闭上。我的信,就在这眼睛的开开合合里,在香气的断断续续里,重复着,重复着,重复着三个字。
我揣上信去找她。
她在花园里浇花。阳光里我看着她,她就这么一直弯着腰,我们在寂静的黄昏前对抗。最后我终于等到了一个小孩,小孩拿了我的信奔向她,喊着“大姐姐、大姐姐。”
我收到了她的回信。
她告诉我,在车上,我看着她,她知道。
我努力没有碰她,甚至是故意的避免刹车时的轻轻一碰,她知道。
我跟在她身后走了很长的一段路,她知道。
她的背后似乎长了一双眼睛,她什么都知道。
但是她远去。
信的最后她告诉我,她搬家了,但是她还是会坐那一班公交车。
她希望我们还可以碰到。
我将信折好,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信上没有她的香。她一定不像我那样,是边用心的想着边写的。所以,她没有那样的想念过我。所以,她的香只在她的身边。她不想去的地方,她的香也不愿去。
我叹一口气。到了夜晚,还是忍不住看着表等着乘那辆公交车。
我没有碰见她。
四
后来我认识了D。
我问D,你用香水吗?
D看看我,摇摇头,然后很天真地笑一笑。不知怎么的,我总觉得那么天真的笑有点刺伤我。于是更紧地搂一搂她。
D很投入地要和我在一起,一切顺理成章。
在我这样的年纪,我需要爱情。真实的可以一把握在掌中的爱情。
那些夜色里弥漫过的暗香,我有时恍惚:也许从来没有存在过?
直到一个很平常的上午的十一点,我挤上了那辆公交车。
车门在身后勉勉强强的拉拢,启动。在那个瞬间,我又闻到了那种熟悉的香气。
我的鼻子曾经在一次打架里受过重重的打击,我以为那些残存着的香气在重击产生的热量里蒸发了。没有。没有永恒没有瞬间。香气一直潜伏在我鼻子最最细密的皱褶里,跟着我来来去去,冷冷的看着我开始遗忘到完全不记得。
现在,她在了。香气召唤着失散的孩子。它们快速地会合,快速带来的力量拖着我挤挤碰碰地往前挨。
我看见她了。
这一次,她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她一直扭着头看着窗外悠悠过的景。她在看什么?有什么景致是她不曾熟悉的呢?现在不是夜里11点的公交车,没有窗外黑暗的夜幕做背景,她不可能看见自己的眉眼五官。她是不是这样照镜子照成了习惯?她会不会因为看不见而以为自己失去了脸?她的头会不会扭得酸涨扭得落枕扭得转不过来变成一个倾歪的香水瓶?
我很想伸出手去把她小小的脑袋转过来,对着我看。
我伸出去的手臂碰到了人墙,被胶合住,现在我能感受到那些香气轻轻的嘲讽,哈。我看一看自己粗壮的手臂,它们不自由,不可能在人缝里游来游去。
她应该到站了,但是她没有动。
车子继续往前开,开过三站路。
我们在香气里。还是没有机会。
我挤到了车门口,准备下车。眼角余光里,我看见她,突然的站了起来。
五
那天晚上,我回到住处,温柔的D在一桌丰盛的饭菜后面笑脸盈盈地迎接着我。
我突然落泪。吓了D一跳。
上天为我这样的人准备了一切妥协的借口。
隐隐地又闻到暗香,原来D已经先在墙角点好了我一直习惯点的那种香,看到D望着我的那种出奇讨好的眼神,我被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攫住。
在D去厨房洗碗筷的时候,我走到墙角,蹲下来,伸出手,轻轻抓住正在燃烧的香,用手将那颗小小红点掐没了。然后缩回手,俯下身去吹了一吹。
最后一缕香气魂儿,在房间里游走过去,穿越窗棂,渐渐没入黑暗中。
我呼出一口气。
一个人站在厅里。
四周如此之静。
我感觉自己一生的轨迹可以一眼望到尽头。
那一晚,无梦。
无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