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总像局外人
小秦：男，33岁，高校教师
我和小佳结婚时，很多人都说我“犯傻”、“亏了”，对我们的婚姻表示担忧。因为我是初婚，小佳则不仅是二婚，而且还怀着另一个男人——我的好友海鹰——的孩子。
在大学的时候，我和海鹰几乎同时追求小佳。小佳长得漂亮，性格好，系里有许多男生喜欢她。我和海鹰与小佳是吉林老乡，自然近水楼台。我和海鹰要样有样，要才学有才学，在班里、系里都是数得着的人物。当时我觉得小佳对我和海鹰都有好感，可她一直没明确表态选择谁。快毕业时，我被淘汰出局。当时，我心里的那份难过和失落就别提了。
他们结婚以后，小佳和海鹰怕我寂寞，周末假日经常叫我去聚聚，还张罗着给我介绍对象，可无论在他们眼里多好的女孩，我都找不到感觉……
1999年8月16日，大祸从天降。那天正是小佳的30岁生日，海鹰开车从天津急匆匆地往回赶，在京津高速路上出了车祸，当时咽气。小佳惊闻噩耗，哭得几次昏了过去。
办完丧事后，小佳因为精神受了强烈刺激，老是下意识地不停说：“是我害了海鹰，要不是为了过我的生日，海鹰就不会死！海鹰就不会死！”见小佳这样，她妈妈日夜守着她，我也天天一下班就穿越大半个北京城跑到她家去陪她，直到深夜才坐末班车回学校。
有一天，我到得早些，刚好听到小佳和她妈妈在争执。原来，小佳发现自己怀孕了，她妈妈非要她做掉不可，小佳不干。“要做掉孩子，除非把我也杀死！”小佳喊起来。
这消息实在太突然了。说心里话，海鹰去世以后，我曾不止一次地想过要和小佳一起生活，可从没想到海鹰会留下一个孩子。我该怎么办呢？如果和小佳结婚，就必须接受这孩子，事情一下子复杂了。
一连几个晚上，我辗转反侧。后来，我心一横，认准一个理儿：既然爱小佳，就全身心地接纳她的孩子。人，总得有点儿境界吧！
我找小佳谈，她开始一口回绝，说“以后不再嫁人，自己一个人带着孩子过”。我知道，小佳有顾虑，怕我受委屈，也怕将来有变化。我说：“我什么都想过了，想明白了，信守承诺……”小佳终于点了头。
我们商定，为了让孩子身心健康地成长，生下来随我姓秦，再从小佳和海鹰的名字中各取一个字为名，等孩子18岁生日那天再告诉他事情的真相。
结婚那天晚上，我们和几个朋友在外面小小地庆贺了一番。可能是没有吃对胃口，小佳回来就胃疼，夜里吐了好几次，但怕对孩子有影响而不敢吃药……在忐忑不安中，我度过了新婚之夜。
小佳过了好几天才缓过劲儿来。自然，那几天我们没敢过夫妻生活。小佳挺过意不去，我宽慰她说：“以后的日子长着呢！”我心里还觉得自己挺棒的。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小佳怀孕的事很快就被海鹰家知道了。海鹰妈妈火急地乘火车来到北京，找到小佳，证实小佳怀了海鹰的孩子。小佳告诉老人前后的经过和我们的想法，老人拉住小佳的手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说我和小佳积了大德，张家一辈子都要感谢我们。
事情一下子传开了，人们说什么的都有：有的冲我竖起大拇指，夸我风格高尚；有的忧心忡忡地劝我分清爱情与爱心，别给自己找麻烦……我父母都是中学教师，思想还算开通，但仍担心我是理想主义者，怕将来万一事与愿违时我承受不了。
说实在的，我心里也开始犯嘀咕，可一想到自己对小佳的感情和承诺，心里又踏实了：说一千，道一万，事在人为！
小佳生下孩子时，还没容我报信，海鹰的父母就来了，与他们同来的还有海鹰的姑姑和妹妹，他们住在一个远亲家里。
小佳住院八天，张家的人天天去医院。好多亲戚、朋友和老乡也来了，病房里常常挤得满满的。他们都紧盯着孩子皱巴巴的小脸，一会儿说眼睛像海鹰，一会儿说鼻子、嘴巴简直和海鹰的一模一样。谁都是这一套，而且不停地说。我感觉他们看我的眼神怪怪的。
海鹰妈妈高兴坏了，里里外外张罗，一口一个“我大孙子”地叫。为了孙子有奶喝，她使劲地逼小佳喝油腻腻、腥乎乎的猪蹄汤或鲫鱼汤，喝得小佳把刚吃下的饭菜都吐了出来。小佳喝一次吐一次，可海鹰的妈妈还逼着她喝。我看着特心疼。难道我们就不知道母乳喂养好？我实在气不过，顶了海鹰的妈妈几句。这样一来二去，我和海鹰的妈妈都觉得有些疙里疙瘩的。
接下来，海鹰的父母和张家的人张这个、张那个地给孩子起了一大堆名字，然后让小佳挑。这有违我和小佳的约定，小佳感到很为难。海鹰妈妈眼皮往下一耷拉，说：“我们张家的孩子怎么能不姓张？”我苦涩地笑笑，无奈地对小佳说：“姓张就姓张吧。实在不行，以后我也改姓张算了。”
小佳出院回到家，海鹰妈妈不由分说就跟着来到我们家，而且反客为主，指挥起一切。不知谁给的维生素片和滋补品，她一天到晚盯着小佳吃，简直把小佳当成专门产奶的母牛。她还没完没了地折腾我：让我买这买那。我买完了她还说我没买对，要不就说我买贵了；我要开窗换换气，她说这会吹着孩子；我打电话，她说我吵了孩子。孩子一哭她就抱。我说：“孩子哭哭有好处，可以练练肺活量，促进新陈代谢。”老人马上瞪我一眼：“你就会搬书本！”还一边抱着摇着孩子一边唠叨：“可不敢让我大孙子受一点儿委屈！”我想和她理论几句，为小佳还是忍了。
更尴尬的是，晚上只要孩子有一丁点儿响动，海鹰的妈妈就救火似的冲进我们房里，也不管我们睡下没睡下……
我和小佳商量，让小佳劝海鹰妈妈回去，我们找个保姆算了。小佳同意了，试着向海鹰的妈妈提了好几次。小佳每次一提这事，海鹰妈妈就掉泪，说：“我不怕累，怕的是你们上班一走，保姆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把孩子带出一身病来怎么办？闹不好把孩子拐卖了怎么办？要不，让我把孩子带回去……”老人要把孩子带走，小佳怎么舍得？于是老人哭，小佳也跟着哭，两人哭成一团。结果，小佳没做通海鹰妈妈的工作，反而劝我气量大一些，多理解老人，还说：“实在没办法，你就把她当成我妈。要摊上这样一个丈母娘，你不也得受着吗？”小佳的话噎得我心窝像堵了一块铁。
我这是何苦呢？从结婚到现在，我付出了那么多，连学校让我去加拿大参加学术交流我都舍弃了，到头来还说我心胸狭窄。结了婚，我却不知恩恩爱爱是什么滋味，小佳甚至没工夫好好看我一眼，连办公室的同事都看出我那阵子脸色不好，建议我去查肝功，可小佳居然一点儿也没有察觉……
小佳把心思全放在了孩子身上。她和海鹰妈妈每天在孩子身上都有新发现，她们欣喜若狂、津津乐道。从孩子头发的长短、眼珠的转动、胳膊腿的舞动蹬踹，到大小便的颜色与稀干，把每一细小的小事都当成大得不得了的大事。本来我挺喜欢这孩子的，他小模小样的挺有灵性，可让她们一形容，孩子成了精怪不说，简直就是活生生的海鹰再生。海鹰存在于我们家的每时每刻每一个空间……她们尽管也说“叫爸爸亲亲、抱抱”，可不知为什么，我就是没有亲近感，甚至觉得连这个家也不是我的。我在这个家简直就是多余的人！
我过得还不如我的一个同学。那同学和一个离婚带孩子的女人结婚，当时好多人为他担心，可那女人懂得把握分寸，特别疼他，别人在他面前也知道避讳，一点儿也不像我身边的人那样天天在我耳根子边海鹰长、海鹰短地吵个没完没了。
我父母常常打电话来询问情况，我总是报喜不报忧。唉，何必让他们心烦呢！
下班了，一想到家里挤得满满的、乱糟糟的，我的脚步就变得沉重起来。渐渐地，我变得懒得回家，有时索性借口加班，然后和一大帮同事出去散心。我发现，人家一个个都活得挺滋润的。我身边也常有令人心动的女孩，有的还特别主动……当然，我心里有数，不会乱来。不过面对那么多诱惑，老实说，处在这种情况的我心里免不了有一点儿想法。
转年春节，孩子1岁多了，我们一起回老家过年。事先，我已猜出在海鹰家和我家会是什么样子，所以在心里做好了刀枪不入的准备。
这趟回老家对小佳震动不小，回京后不久，小佳就很认真地向我提出离婚。她说，她知道我受了不少委屈，但这种局面可能在相当长时间里很难改变，“为了你、也为了我能过得轻松一些，我们还是分手吧！我愿意和你永远是好朋友！”
作为男人，我当初曾信誓旦旦，所以日子过得再不舒心，我也从没有想过分手。我不能自食其言！小佳那句“为了我能过得轻松些”实在把我伤得不轻，我想：既然这样，自己何苦硬撑下去？在小佳的一再要求下，我们办了离婚手续。
10月初，学校派去云南支教的人到了该换的时候，我就要求去了。
到了那里，天蓝蓝的，水清清的，满眼都是红花绿树和孩子们的笑脸，可奇怪的是，我的心情仍然轻松不起来。每天晚上躺在床上，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思念小佳：她过得好吗？离开了我，她轻松起来了吗？……
我不想总欠他的情
小佳：女，33岁，某部委机关公务员
当初与小秦结婚我特别犹豫：海鹰刚去世，我没这心情；再说，小秦是初婚，刚结婚就面对怀着朋友孩子的妻子，太难为他了！小秦是愿作出牺牲，我于心不忍；可我又需要他，非常需要，见到小秦就像见到海鹰，见到亲人。幸亏有小秦，不然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挺过来。
我没有看错小秦，他是有情有义的男人。我怀着海鹰的孩子，能和他这样的男人一起生活是再好不过的结局。人总是有些自私的，我也不例外。
婚后，小秦对我特别好。他那种好不是表面上的，是默默的、无微不至的、很细腻、很深沉的。比如，见我腰疼，他会帮我揉揉；知道我喜欢吃什么，他就赶快买来；有时看我情绪不太好，怕我想起海鹰，他就过来亲亲我，说点儿什么岔过去……这一切，让我心里很感动。
我和小秦一样，都不善于表达感情。我经常暗暗提醒自己：小秦对我太好了，我应该加倍报答他。可实际上我力不从心：孩子出生后，我被折腾得丢盔弃甲，没一点儿精力顾小秦，甚至连坐下来和他好好说说话的工夫都没有。小秦一回家就跟着忙活。开始时我挺过意不去，后来觉得反正是一家人，用不着老那么客气，再说，他要真的回家不干活，只顾大爷似的在一旁看书、看报，我还不高兴呢！
令我始终感到不安和歉疚的是我们的夫妻生活。人们都说，夫妻性生活在婚姻中占有很重要的位置。可我结婚时已怀孕七个多月，怕过性生活会影响孩子，所以我们几乎没有过性生活。孩子生下来后，海鹰妈妈来了，家里又挤又闹，乱成一团，我们很少有独处的机会，加上好不容易把孩子弄妥帖了，我也累得一靠枕头就睡过去了，根本顾不上这事……现在想起来，这对小秦是多么不公平啊！可即便这样，小秦也总是说：“没关系，以后的日子长着呢！”他越这么说，我越过意不去。人家毕竟是初婚，应该享受性爱的快乐……我欠他的实在太多了，只是想到我们感情特别好，他又那么通情达理，心才放下了。
我以前没想到多一个孩子会多出那么多事——四小时喂一次奶，中间一次水，洗澡、换洗尿布，大人的吃喝，一天到晚没完没了。海鹰妈妈确实帮了大忙。但我渐渐发现小秦不喜欢她，甚至烦她。“是嫌她爱叨叨，还是担心这样下去将来孩子与你不亲？”我问小秦。他不说话。我问急了，他就说：“宁可自己累一些，或找个保姆带孩子，也比这样好。”
我暗暗观察，没察觉海鹰的妈妈有什么不妥，相反发现她挺注意维护和小秦的关系，比如：做饭时她会照顾小秦的口味，平时她会张罗着让小秦多休息，逗孩子时老是“你爸爸”如何如何的……说心里话，老人家跑这么远来照顾我们母子俩，天天操心受累，即便是为了自己的孙子，也怪不容易的。相处了几个月，我觉得她除了对孩子溺爱一些、说话冲一些外，其实挺好相处的。我还发现，她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思想能跟上形势，只要说是对孩子有好处的她都愿意试一试，对不合时宜的做法也能努力纠正。我和她在孩子的事上还是挺默契的。
孩子半岁后，我上班了。小秦跟我商量了好几次，态度明确地提出要让老人回去，我们自己请保姆带孩子。我和老人说了，老人一听就哭了，说：“海鹰已经没了，孙子就是我心尖的心尖，可千万不能再有任何闪失。我天天在这里看着，是生怕孙子突然生病或有什么好歹。要是回去了，孩子有事没事的，我都不可能过安生。”她还说：“如果你们非要请保姆不可，那就请我好了。请别人弄不好可能拐卖了孩子……”我说：“老家里有那么多事，上有老、下有小，你也该回去料理料理。”老人说：“全家早就商量好了，我把你和孩子侍候好了，我就是全家的功臣。”话说到这份上，我还能说什么呢？别看我当母亲只有半年，感觉和体验可真是与以前不同了，所以我特别能理解老人。况且，我家里这么多事，离了她我还真担心玩不转，即便找了保姆，哪个保姆能像她这么尽心尽力呢？
小秦还是坚持要老人走，弄得我两头为难。没办法，我只好再做小秦的工作。
小秦叹了一口气说：“那我们的家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像个家的样子呢？”
“难道换了保姆就像家了？”我问。
“那当然不一样！”小秦生气了，说完转身出去了。
那天小秦很晚才回到家，蹑手蹑脚地到我身边躺下。我知道他气还没消，可老人还在隔壁，我也不好多说他什么。
我觉得挺委屈的，小秦为什么就不理解我的难处呢？我也觉得奇怪，他平常挺宽容的，为什么就容不下老人呢？早先我不同意和他结婚，就是想到了会出现这些麻烦事，他非要和我结婚不可，闹得我老是觉得欠了他偿不完的债。我难道就轻松吗？
小秦在家里话越来越少，晚回家的次数也渐渐多起来。他说要在学校备课，有时说和同事或朋友聚会，我从不阻挠他，甚至还鼓励他。我理解他心里不痛快。
转年春节我们带孩子回了一趟老家，这是我第一次以儿媳的身份回去拜见小秦的父母和家人。我真没有想到会是那么尴尬。
我家和小秦、海鹰家差不多是三角形，相隔几十里地，我们回去十几天，只在小秦家住了三天。小秦的父母见儿子高兴，便不过多干预，但是对我明显不如以前热情，对孩子也只是瞧一眼，说“还不错”。小秦的姑姑嗔怪小秦结婚连招呼也不打，表面上是怪小秦让她这个当姑姑的在惟一的侄媳妇面前失了礼，实际上是对这门婚事根本不赞成，她带着气说：“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我就认一个理儿——咱秦家这一脉不能到你这里就断了！”小秦的妹妹竟当着我的面说：“哥，真想不到，咱家还出了个活雷锋！”我设身处地想想，觉得她们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小秦找我真是亏了。
到海鹰家自是另番景象，乡亲们都争先恐后地赶来看孩子，对孩子赞不绝口，对我和小秦更是说不尽的感激。小秦悄悄地躲在人群后面一声不吭，好像这一切都和他没有什么关系，直到海鹰的一位本家爷爷叫着他和我的名字，非要代表张家给我俩鞠躬不可，他才不得不赶紧过来。报社记者也来凑热闹，一个什么剧团的编剧还追着小秦谈感受，说要写剧本。小秦很不耐烦，我赶紧婉转地把他们劝走。
回了这趟老家，我更深刻地体验到小秦的牺牲多么深重。毕竟是几千年文化积淀，远离大都市的东北小乡镇谁能轻易免俗？生于斯、长于斯的小秦不仅仅属于他个人，他还是那块土地上秦姓家族不可或缺的一个承上启下的环节。小秦完全是为了我，为了我们的情分，才做出和我结婚的决定。我给了他什么呢？从结婚到现在，小秦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啊？以后呢？孩子一天天长大，负担只会越来越重，家里就那样的条件，海鹰妈妈不可能走，这意味着目前的局面还要继续下去……就是小秦愿意，我也不忍心让他再像以前那样忍辱负重地过下去了。我既然不能使他快乐，不能使他享有正常家庭所能享有的一切，那么，我为什么不给他重新选择的自由呢？就为了这，我向小秦提出离婚。我像他当初恳求我一样恳求他，最后他点了头。
小秦走后，我很挂念他，也很伤痛，心里像被抽空了一样，我已经习惯他在身边……但我又绝不愿再耽误他。所以小秦打电话来或发伊妹儿来，我总尽量平平淡淡的，希望他能渐渐忘掉我……
